黃易 -【荊楚爭雄記】《全文完》
第一章城破家亡刀光劍影,喊殺連天。
城內城外,冒起數十股濃煙,隱見烈焰騰奔而起,方圓數十裡內的高空,覆蓋著濃厚的烏煙。時雖當午,秋陽掛天,但在黑煙遮蔽下,大地卻是昏暗無光。
城南外牆被撞破多處,敵人的擂木仍如毒龍般猛攻,卻氏家兵,組成血肉的長城,拚死頑抗,阻擋從缺口潮水般湧入的凶殘敵人,以他們的鮮血來換取每一寸的土地。
卻宛身披楚國大將慣用的絳紅革,兩邊腰間各配一把銅劍,這就是名震天下的「銅龍」和「銅鳳」。他以之縱橫天下,在此等生死存亡之際,仍緊緊伴在他身側。
這楚國的第一勇將,挺立在內城城牆上,一改往日臨敵從容的態度,面色凝重。
城外廣闊的平原上,敵人旌旗似海,一層一層的兵馬,殺氣連天,靜待著最後一戰的來臨。
卻宛仰天誓言:「囊瓦!囊瓦!我卻宛死必化作厲鬼,索爾之魂!」
他手下八千家將,只剩下五千多人。城外十個望樓,於三個時辰前,已經逐一失守,目下退守城內。全軍覆沒的厄運,迫在眉睫。
卻宛眼光迅速掠過左右十多名親將,雙目血芒閃動,大喝道:「好!我卻氏之旅,自先祖卻芒創業至今,歷經十二代,只有戰死之士,從沒有投降之輩。」
眾將轟然應諾,決意死戰。
「轟隆!轟隆!」一連串震天動地的巨響,城南依城而的高樓,在漫天沙塵碎石中,像一個重傷的戰士般,徐徐倒下,城南再不能保存。
枕兵城外,兵力達四萬的敵人,一齊喝采,使人震耳欲聾,掩沒了龐大高樓倒下的聲音。在嘈吵聲的極限裡,一時反而聽不到任何聲息,周圍似乎正在上演無聲的默劇。在混亂至極點的嘈吵聲中,產生一種有規律和節奏的異音,一下接一下,直敲進卻宛和他每一個親將的心裡去。敵人敲響了戰鼓。
城外敵人大軍的前排部隊,開始潮水般移動,向著曾是無敵象徵的卻氏家城推進。
一名身穿將軍戰胄的大漢,後面跟著十多名親兵,迅速來到卻宛面前,躬身施禮道:「大哥!卻正不力,城南失守,敵人將在半個時辰內攻打內城。」
卻宛憐惜地看著這個從小至大都忠心跟隨自己的小弟,他和身後十多個親衛,無不負傷浴血;枉自己自負不世將才,竟連這個骨肉相連的親弟亦不能保護,也說不清楚自己是無奈還是憤慨。
卻正道:「今日敵人一開始便猛攻城西的望樓主力,以致我方實力迅速被削弱,又揀城南最脆弱處強攻,使我等措手不及,若說沒有深悉我方虛實的內奸幫助,實令人難以置信。」
卻宛沉吟不語,其實他早想到內奸的問題,敵人此次突然而來,事前竟無半點先兆,當然是掌握了己方的偵察佈置,故能避過耳日。只是這點便可確定的是內奸所為。自己一向厚待手下,肝膽相照,想不到居然仍有出賣整個龐大家族的人!
卻氏為楚國大族,在春秋戰國交替的年代,血濃於水,親族的觀念遠比國家觀念為強。
卻宛回首遠眺城外,正南處一枝帥旗高舉,上書一個「費」字,偏西處另一枝繡上「鄢」字的大旗,亦正隨風飄揚。這兩支大旗高出其他戰旗半丈有多,在三丈外的高空張牙舞爪,耀武揚威。
不論敵友都曉得,這兩個字代表了楚國兩位著名的猛將,是權傾楚地的令尹囊瓦倚之為左右臂助的勇士。
「費」代表費無極,「鄢」就是鄢將師,這二人與卻宛和另一大族之首襄老並列楚國四大劍手,均是楚國的名將。
邰宛心內暗自測度,這兩人的大旗這時仍停在原地不動,但當它們推進時,將是一決雌雄的時刻了。
戰鼓的震響愈來愈密,叩動著整個戰場上每一個人的心弦,不啻是催命的魔咒。
卻宛沉聲道:「卻正!」
卻正全身一震,似乎意識到他大哥將要發出的命令,眼中射出堅決的光芒道:「左尹,小將今日決定城在人存,城破人亡,其他一切,均不用說。」跟著霍然轉身,拔出長劍,向城缺處而去;他十多個手下,紛紛抽出長劍,緊隨去了。
卻宛心內一聲長歎,也不挽留。畢竟兄弟心意相通,卻止已先知自己心意,稱他為「左尹」而不叫大哥,正顯示他不要自己因他是至愛兄弟,故而命他逃走,想不到這一生對自己唯命是從的兄弟,唯一抗命的一次是在這等時刻。
卻宛忽地沉吟,似乎要下一個重大決定,好一會後,才斷言道:「凌石!」
身後眾親將中,一名大漢大步踏出。
這凌石臉容古拙,木無表情,給人一種堅毅倔強的感覺。
卻宛手腕一震,不見如何動作,掛在左腰的「銅鳳」寶劍,給他掣在左手中,金劍高指長空,劍身閃閃生光,穩定如石,就像是可以永遠保留這個姿態,直到宇宙的盡頭。
卻宛望著這個與自己出生入死的手下,雖然在這兵敗城破的時刻,仍然不顯露絲毫內心的感情,大感滿意道:「你即拿我手中銅鳳,到內院傳我卻宛之命,凡我卻氏之人,包括夫人小姐,立即殉身,以免城破受辱。」語調堅決有力,沒有分毫轉圜餘地。
凌石一言不發,接劍便去。
望著凌石的背影消失在落城的梯階下,眾將神色不變。勝敗本就是現實殘酷,那時戰敗的俘虜,大多被充為奴僕,那就生不如死。他們昔日在卻宛帶領下,戰無不克,今日末路窮途,寧可戰死,也不能忍辱偷生。
只有站立一旁,身材健碩的男子,卻是面色大變道:「爹!」一對虎目,滿是淚水。
卻宛一聲斷喝,阻止他出言道:「桓度,我以卻家之主向你發出旨命,這是你最後一次流淚,此後你只可流血,不可流淚。卻氏男兒,絕無軟弱流涕之輩。」跟著又喟然一歎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卻桓度垂首道:「孩兒不孝,終日沉迷劍術,不習兵法,以致今日不能分擔破敵之責。」神情懊悔不已。
卻宛仰天一陣長笑,悲憤萬狀,背後眾將何曾見過他這種神態,不禁激起拚死之情。他們對卻宛的心情都非常瞭解,卻氏與囊瓦,同屬楚臣,目下變生肘腋,同室操戈,囊瓦這等惡毒,豈能不令人憤恨。
卻宛笑聲忽止,道:「桓度不必自責,昔日你三位兄長,均為深悉兵法的良將,但善泳者溺,一一戰死沙場。凡事有利必有弊,所以你不留兵法,我從不勉強,一方面既因為爾母先後失去三子,故留你在她身邊,另一方面亦想你能繼承家傳劍法,發揚光大。今日希望你能借助擊劍之術,令你得脫此劫。」
四周眾將一齊恍然,他們一向不大看得起這位小主公,因為從未見他披甲上戰場,終日留在內院婦女群中;加上不知他劍術造詣如何,這時才明白箇中原因。
卻宛又道:「中行,你立即助公子挑選二百死士,護送他逃往國外,東堡左側,有一道,公子盡悉開啟之法,由他帶路便可。」說完哈哈一笑道:「囊瓦,任你其奸似鬼,也不知我卻氏還有此最後一著。」
大將中行道:「主公,不如由你和少主一同離去,我們在此牽制敵人。」
噗!噗!一連串的聲響,眾將跪滿一地,紛紛勸駕。
卻宛連鞘解下「銅龍」,遞給卻桓度,心內暗歎一聲,若是二十年前,他一定毫不遲疑逃離此地;那時年紀還輕,有的是本錢,那怕不能東山再起,但今日年華老去,況且一生縱橫,所向無敵,要他做那落荒之犬,不如光榮戰死!無論希望怎樣渺茫,唯有把復仇之想,托與親兒。
卻宛向卻桓度道:「他日你必須以銅龍寶劍,飽飲囊瓦的鮮血。」頓了頓續道:「我雖為楚國四大劍手之首,但對囊瓦此獠仍無絲毫制勝把握。爾須好自為之。」極目城外,費、鄢兩人軍旗,開始緩緩移動,敵人的戰車漫山遍野迫來。
卻宛向跪在身前的眾將道:「爾等不須如此,我心意已決,雖然毫無勝望,但誓教敵人付出慘痛代價!」
卻宛轉身向外,高聲大喝道:「費無極,你有否與木人單打獨鬥的膽量?」聲音遠遠傳去,震湯於整個戰場之上。他為楚國有數高手,這一運氣揚聲,遠近皆聞,很多原已受傷倒下的卻氏子弟,一聽主公之聲,人心大振,傷病皆起,戰場上頓時激戰加劇,一片慘烈。
費無極的語聲遠遠傳來道:「敗軍之將,何足言勇。卻宛你休想作困獸之鬥。你若自縛雙手,跪地投降,留你全屍。」聲音渾厚,餘音不歇,顯示出精湛之功力。這人武功僅次於號稱楚域第一高手的囊瓦和被譽為楚國四大劍手的卻宛及襄老之下,乃非常高明的劍手。
卻宛不怒反笑,掩不住英雄末路的悲涼!
敵軍戰鼓沉而有力地低鳴,一下一下直敲在卻宛心頭,費無極和鄢將師兩人的大軍,緩緩移動,決定勝負的時刻,在敵我雙方的「久等」下,終於降臨。
卻宛從手下取過一支重型銅矛,大步落城,心中升起一個奇怪的念頭:自己從擁有一切,包括權力、富貴、美女,到現在將快一無所有,只感全無牽掛,有一種痛苦的快感。想起人赤裸裸而來,赤裸裸而去,追求的只是短暫的目標。
除了成功頂峰的剎那興奮,其他都是在苦苦經營中度過,而他目前至少還有一個明確的目,就是要放手殺敵,直至被殺。心中不由奮起萬丈豪情,一聲大喝,已有兩個敵人被長矛挑飛。
卻家武學心法最重忘情,儘管在千軍萬馬中,心境也如洪爐上的一點冰雪,冷然視物。這時卻宛一旦拋開成敗,心靈進至無波無浪的境界,長矛如毒蛇般吞吐,直殺進蜂擁而來的敵人群中。
手下見他威武動人,士氣大振,隨著他衝越城牆的缺口,反殺出城外,一時殺聲震天,展開人仰馬翻的大混戰。
卻宛如猛虎出柙,在敵人的刀戈劍海內來回衝殺,這時他身邊的將士,已從最初的二千多人,減至五百餘人。忽然前面一陣騷動,一隊渾身浴血的卻氏子弟,護著一名大將,向他們方向退來,卻宛心中一動,連忙指示下屬分兩翼殺去,把這隊人馬收歸人己陣內。
卻宛眼利,一看那大將正是自己親弟卻正,他胸前一灘鮮血,面色煞白,已無生機。卻宛搶前,卻正見是大哥,眼角流下淚水,嘴顫動,卻宛連忙俯身把耳貼近他邊,聽到卻正微不可聞的聲音道:「囊瓦!小心。」語聲中斷,原來已經死去。
卻宛悲慟欲絕,厲嘯一聲,重新殺入敵陣,長矛揮挑刺劈間,敵人紛紛倒斃,鮮血直噴飛上半空。
在浴血苦戰中,忽地所有敵人潮水般退開,露出一大片空地,剩下卻宛一人,卓立其中,他的所有手下都給隔開了,遠處雖仍傳來零星的戰鬥,敵人顯已控制了大局。
費無極高大的身形排眾而出,挺立在卻宛身前兩丈處,手中提著長劍,輕視地道:「你不是要和我單打獨鬥嗎?」卻宛心下狂喜,他現在雖然體力透支嚴重,但如能和這大敵單獨決戰,以他邰宛驚人的軔力和意志,搏個同歸於盡,便非常理想。
卻宛長矛斜指向費無極,也不打話,大步迫去。
費無極見卻宛龍行虎步,劇戰之後,依然不露分毫疲態和破綻,兼且知道他一上來必定採取攻勢,如何肯讓他蓄滿氣勢,手中長劍化出一個個光環,倏地擴大,同走來的卻宛迫去。
卻宛手腕一振,長矛化出萬道寒芒,同時刺中費無極長劍化出的光環,登時產生一連串兵器相撞的交鳴聲。
環影化去,長矛驀地破空而至,閃電般標向費無極的咽喉。這一矛勝在的是其速度。費無極也真了得,不退反進,長劍側劈在矛身上,感覺長矛虛而無力,應劍向左方飛去。
費無極大叫不妙,眼角人影一閃,卻宛棄矛而上,一手抓著費無極的長劍,費無極運腕圈劍,削去了卻宛四隻手指,但長劍已緩了些許,欺身而上的卻宛,一肘擊在他脅下,登時撞斷他幾條肋骨。
跟著卻宛的手斜標而上,插向他的雙目,費無極大叫我命休矣。不知為何卻宛忽地滯了一滯,費無極連忙退後,左眼一陣劇痛,雖然保得了右眼,左眼還是給插中了。
卻宛忍著四指齊斷的痛楚,正要把費無極雙目插盲,一股雄渾的大力從後方攻來,令他慢了一步,只廢了費無極的左目。
那股大力同時擊在他後背,他一口鮮血狂噴,反手向後攻去,背後的人使了一下巧妙的手法,化去他數拳,跟著雙手閃電般拍在他背上:卻宛聽到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不斷傳出,鮮血亦不斷從眼耳口鼻標出來,當那雙人手離開時,他巳不成人形。
卻宛模糊中看到眼前出現的一個高大陰沉、身穿紅袍的人,腦中轟然一震,登時明白到卻正臨死要他小心囊瓦的意思。眼前的人正是囊瓦,自己和最親愛的小弟,都是喪命在這奸人手裡,他竟然親自來督師。這個仇,只有留待桓度去報了。
宛宛蓬的一聲倒下,一代名將,含恨而歿!
囊瓦仰天大笑,看著兩手的鮮血,狀極歡欣。
地道的出口在卻氏家山城後一個密樹滿佈的斜坡下,形勢巧妙,匠心燭運,極易為人忽略。是卻氏先祖被分封此地之初,特聘此中高手匠人建造,以之逃生保命,想不到歷經十數代的風平浪靜,到了卻桓度才派上用埸。
道的機關本早應腐朽不能用,幸而卻宛一向居安思危,常密派親信清理維修,所以大致上仍然完好。
這條道是卻氏的絕大密,除了一小部分最親近的兄弟子侄外,其他人全不知嘵。負責挑選二百死士,護法卻桓度逃走的大將中行,也是第一次知道這一條道的存在。
卻桓度、中行和二百壯丁,全無聲色地穿過樹林,沿著後山溪澗,涉水逃進毗連山城的大別山脈。
每一個人都知道這是生死關頭,每一個動作都加倍小心,不敢弄出絲毫聲響,以致拖累全軍。
他們身後的卻氏城堡,陷進熊熊大火裡,黑煙衝上半天,夾著千萬人的殺和慘號,顯已失守。
卻桓度強忍內心的悲痛。他今年二十五歲,十多年來一直捨兵法而精研劍術,自負不凡。但這樣千軍萬馬,對壘沙場,他卻只可充其量擔當一員勇將,何能督師取勝,心底一時悔恨交集。
可是想起以乃父的將才兵法,在這等形勢下亦只能束手長歎,自己遠不及他,報仇的前景一片灰暗。而目下他卻桓度卻是唯一可報這滅家毀族之恨的人。卻宛的音容,不由升現在他腦海裡。
只可流血,不可流淚。
他立誓永記心頭。 第二章 初試身手
這支從破城逃出的敗兵,負著氏族被人連根拔起的血恨,朝連綿萬裡的大別山逃去。只要穿越過這廣闊的山區,將可切進楚國著名的雲夢澤,那處盡屬低窪沼澤,又多叢林湖泊,對於躲避敵人大規模搜捕,非常有利。
走在他身旁的是卓本長,這人原是桓度的少年玩伴,精明厲害,長於計謀,是宛親自指定這次護送桓度的主力。兩人長大後,因卓本長跟隨宛征戰南北,故很少見面,反而在這非常時期,又再走在一起,大家都有種非常親切的感覺。
二百多人急奔兩個時辰後,深入了佈滿荊棘的山區二十多裡,均力盡筋疲。卓本長雖是武功高強,但力戰在前,這時也頗為吃不消,反觀身旁這位小公子,仍是氣脈悠長,似乎毫無倦意,不由對這從未挨過沙場征戰之苦的富家子弟,另眼相看。
眾人來到一個較為平坦的小山上,一直在前開路的中行轉回後隊,來到兩人面前道:「公子,這番急行,已離敵人二十裡有多,且快將日落西山,隨從先前血戰整日,加上這陣奔波,實在再難支持下去了。」說罷以詢問的眼光望向桓度,又望向卓本長。
卓本長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似乎中行在很細心地觀察桓度,並帶著一點奇怪的敵意和肆無忌憚,他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偏見,因為一直以來,他對這個屬於長輩的中行,都不大喜歡,總覺得他沉默寡言,城府過深。
桓度心內悲痛,毫不在意。剛想徵詢卓本長的意見,忽地想起自己已成為了他們當然的領袖,自然要發表點意見,但腦內一片空白,不知應該點頭還是搖頭。
中行眼中閃過一絲譏嘲,又回復尊敬神態。
卓本長心中一懍,但此時不容多想,解圍道:「公子,除非敵人知曉我們的逃走路線,又能於城破立即知悉有人逃遁,否則絕難追及我們。」說完忽地陷入沉默,若有所思。
中行不待桓度發出命令,即時傳下令去,命各人就地休息。
卓本長不知如何心下喑感不安。桓度對於這類行軍發令,一無所知,中行叫大家休息,想想也是道理,於是坐下歇息。卓本長和中行兩人自去佈置。
這二百家將,都是征戰經驗豐富的軍人,一接命令,未待吩咐,紛紛佔取有利方位,依度形勢,展開偵察巡邏等等措施,隱隱把桓度圍在正中。卻宛一向甚得軍心,此時他們知道遇上勁敵,心中均存下以死來保護這家僅餘血脈的意念。
桓度看在眼內,心下羞慚,自己枉為他們的統率者,其實比之他們任何一人,在軍事上的常識,他都是大大不如。
另一方面,眼前這軍旅生活,卻使他這一生居於內院,平日只需應付母姊美婢的公子哥兒,有種新鮮的感覺,那是種豪雄粗獷的吸引力。想想也是諷刺,卻氏一系名將輩出,獨有他一人從未隨軍征戰。
桓度不由輕撫配在腰際的銅龍,心下稍感安定,似乎父親宛的信心,從它隱隱流進他手裡,鑽入他心中。
桓度緩緩抽出長劍。劍長四尺,比當時制的三尺劍刃長出一尺,在斜陽下閃閃生輝。劍身鑄有一條張牙舞爪的蒼龍,沿著劍身盤繞舒捲,若隱若現,巧奪天工。
長劍入手沉重,家著名的劍法,可以把這名劍的特質發揮到極致。這銅劍是當時這類刀劍的極品。據說南方的越國和楚國的大敵吳國,已開始鑄造鐵劍,比之銅劍又勝出一籌。
桓度輕撫劍身上鑄造的銅龍,觸手溫潤,他在軍事上不行,對劍法卻是天資卓越;雖未必及得上宛,亦是出色當行。
手持這等寶刀,一時豪情大發,一沉腕,銅龍在空中迅速顯出萬道光芒,有節奏地畫出幾條弧線,顯出一個美麗的劍光圖案。
一人走到他的身邊沉聲道:「公子!」
桓度霍地側望,看到卓本長嚴肅的面容,登時記起少年時他每逢要責怪自己,都是這副表情,心下知道不妙,又不知何處出錯。
卓本長道:「公子在太陽餘暉下舞劍,劍身反射落日的光芒,可見於十裡之外,我們現下正在逃命求生,這樣做等於自殺。」
桓度慚愧之至,心想自己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急忙收起銅龍,環首掃視,附近的家將都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像是憐惜他的無知。
卓本長覺得自己說話重了,但另一力面也體會到自己對這自幼一同長大的小主上,其實是下太尊重的。
卓本長話題一轉道:「公子,中行有點違反常態,我們應該小心一點。」
桓度素不言歡別人搬弄是非,因家內院大多是婦孺,「是非」乃她們日常生活的大部分,桓度一向厭聽;所以卓本長這幾句話他絕對聽不入耳,含糊應了一聲,閉目養神起來。
卓本長頗感沒趣,他對中行的懷疑,完全是基於此人在態度和性格上的微妙轉變,那便像當一個人在長期壓抑自己原來的性格後,因環境的改變,突然鬆弛下來,故不自覺地透露出真正的本性。這種變化難以言傳,實在沒有任何真憑實據。
自敵方攻城之始,內奸這問題一直困擾著每一個人,卓本長並不例外,所以中行在神態上的些微改變,立即引起他的警覺。但見到桓度的消極反應,只好作罷。他為人堅毅,決意提高警覺,以應付當前危難。
待卓本長走遠後,桓度緩緩張開雙目,遠方紅日西沉,一片艷紅,令他記起濺在城牆上氏子弟的鮮血。歸根究底,罪魁禍首是楚昭王這大昏君,他寵信囊瓦,任其弄權禍國,排斥異己。
父親宛身居左尹高位,國之重臣,曾大敗楚在東南方的大敵吳國,並觸發政變,使吳王僚喪命於專諸的魚腸劍下,為楚國建下不世功業。
豈知竟招來囊瓦之忌,此次密遣手下大將費無極和鄢將師兩人,軍士倍於己方的兵力,潛來偷襲,在猝不及防之下,使自己目下落得家破人亡的局面,實在令人切齒痛恨!
桓度霍地站起身來,對著只露出一闕的紅日,向天誓言道:「桓度回楚之日,就是楚亡之時。」握著銅龍的右手,指尖因過於用力而發白。
太陽躲進西山,大地漸漸昏沉。
黑暗終於來臨。
漆黑的山林裡,桓度驀地驚醒過來,一額都是冷汗,原來剛才他正好夢到和自己曾經風流相好的族中美女,一一倒在血泊中,他感到絕大痛苦,怨恨自己不能帶她們脫離危難;跟著又夢見自己和這二百家將,陷入重重圍困中,伸手拔劍,銅龍卻是不翼而飛,不由大驚而醒。
就在這時,一人從漆黑裡無聲無息地冒出來,走到近前。
桓度一看來者的身形體態,知道是卓本長,把已提起的心放下。
卓本長貼近至桓度身前,低聲道:「少主:敵人把我們重重圍起來了。」
度全身一震,惡夢竟成了現實。
卓本長的語聲繼續傳入他耳內,事實上卓本長已把聲音壓低至細若蚊蚋,但對桓度來說,卻像驚雷巨響,震得他耳膜發麻,只聽卓本長說:「敵人現下偃旗息鼓,全無動靜,但我從宿鳥驚飛、山獸竄動的形跡看來,敵人應當是突如其來,一齊在四周出現。」
頓了一頓,語音忽然加快道:「這表示敵人早就掌握了我們的行蹤,所以才能一上來立即布下合圍之勢,使我們插翼難逃。看來我們之中定有內鬼,一路留下暗號,指示我方逃走的路線。」
桓度頓感茫然,自己對軍旅之事,的確一竅不通,不知應該如何應變。
卓本長續道:「刻下敵方按兵不動,自然是希望我等懵然不知,靜待天明,那時逃走困難,可輕易將我們一網打盡。」
他停了一停,知道絕難從這公子哥兒得出任何指示,索性說:「目下唯一力法,是不讓敵人的如意算盤得逞,趁著黑夜,乘亂衝出,少主以為如何?」當時尊卑的分界極嚴,所以卓本長加上最後一句,其實在他心中只是虛應形式。
桓度覺得自己有如在怒海中飄湯的一葉扁舟,需要一個穩妥的崖岸,以供停泊,急忙間:「中行在什麼地方?」
卓本長稍一遲疑,答道:「敵蹤初現,我便四處尋他,卻毫無蹤影,我看內奸八成是他。」
桓度腦海轟然一震,羞恨交集,自己若能早一步聽信卓本長之言,何至陷入現下困境。
卓本長知他心裡難過,不再在這方面做文章。
此際星月無光,山野間一片烏黑,一叢叢的樹木,化作大小不同的黑影,活像張牙舞爪的猛獸,隨時要把人吞噬。
桓度雖然在各方面都經驗淺薄,卻在劍術練氣上下過十多年苦功,內功精湛,雖在旁人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他目力尚可遠及十丈開外。
他看到己方的人馬,都在高度警戒下,紛紛握守戰略位置,不禁佩服卓本長的調度;自己反是最後一個知曉敵人靠近的人。心下稍安,腦筋開始運作起來。
桓度問道:「本長,假設趁黑逃遁,以你估計,成功的機會有多大?」
黑夜裡卓本長眉頭一皺道:「敵人若要在這等黑夜荒山,攔截我們,必須要有一倍於我的兵力,幸而敵人一到,便被我發現,否則容得敵方布下障礙陷阱,逃走的機會要等於零了。」
接著苦笑一下道:「如果他們打開始便從內奸處得知我方逃走的路線和兵力,無須分散搜索,那他們的實力,可能遠超過十倍我們的數目呢。」臉上不由露出無能為力的表情。
桓度雖在黑夜裡,可是他目力遠勝常人,對於卓本長面上每一個表情,都清楚看見。他估計卓本長功力不及自巳,所以不能和他一樣有夜視的能力,誤以為桓度像他一樣看不到對方神情變化,因而絲毫不在臉上掩飾內心的感受。換句話說,卓本長雖提出趁黑夜和敵人布下陷阱前逃走,但他卻是沒有半分把握的。
桓度心內震駭,但另一方面,又激起他求生的慾望,他活了二十五年,這一刻才真真正正為自己的將來掙扎和奮鬥。
他內心飛快地分析目前的形勢,這批氏家將,畢生在宛帶領之下,戰無不勝,都視宛如父如神,這次城破人亡,在他們心靈上造成難以彌補的打擊,各人壯志消沉,失去爭雄之心;
加上一向以來,自己這位四公子,終日耽在婦人美婢之間,於群芳中風流快活,他們怎知自己亦有刻苦練劍的時刻,自然是對自己毫無信心,假設不能扭轉這種心態,今夜他們休想有一人能活命,當然除了作內奸的人是例外。
卓本長忽然沉聲道:「少主,假設我倆現下趁敵人陣腳未穩,私下潛逃,成功的機會,可達五五之數。」
桓度心中一懍,知道他意思是若棄下此地的二百子弟兵,兩人逃走目標明顯性自然大減,也出乎敵人意料之外,果然是可行之法。但這二百人必然陷於被出賣的絕地。
桓度經過一番內心掙扎,斷然搖頭道:「本長,我這樣做,父親在天之靈也不會放過我,這事休得再提。」
卓本長眼中掠過讚賞之色,反而立下決死維護之心道:「敵人若能於我們稍有動靜時,立即放火燒林,我們的凶險,將會倍增。」
他見桓度沉吟不語,又說:「當然,鹿死誰手,還是要拚過方知,卻氏豈是易與之輩。」語氣中透出一種死戰的決心。
桓度卻大感不妙,卓本長決意死戰,擺明了他沒有把握衝出圍困。況且敵人佔有如此優勢,己方怎能力敵,到這時他對卓本長的倚賴才真正死了心,以後,必須看他桓度了。
假設中行真是敵方的人,必然深悉己方的虛實和戰術,形成先機盡失,著著受制,這樣的仗,如何能打?
但有利亦有弊,敵人若知道己方形勢,必然對自己存有輕視之心,每一項設計都針對卓本長而設,假如由自己這個對軍事一無所知的新手指揮進退,可能反收奇兵之效。當然,問題是他有什麼可以起死回生的計劃。
桓度不禁問道:「假設你要定計逃走,該當如何?」
卓本長略一沉吟,道:「每一種戰術,都是要達到某一個軍事目標或是要完成臻至一個目標的某一階段。此次顯而易見我們是護送公子逃出重圍。為此我將利用敵人防守線長這個弱點,以幾隊集中力量的死上,同不同方向流竄,藉以擾亂敵人耳目。
幸好早在初抵此地時,我曾觀察過附近的地勢環境,若能依據定下的逃走路線,在混亂中分頭衝出,或有成功的希望。」說完眉目間有種無可奈何的神情。
桓度知道卓本長同樣想到:中行必也作過同樣對環境的觀察,所以似乎是最安全的戰術,反而最為凶險。況且這處在中行提議露宿的地方,必然有他的陰謀,所以卓本長審度過敵我形勢,才會一莫展。
桓度記起昔日在城後鄉間,觀看農人斗犬聚賭,當時眾人都把賭注放在一隻高大兇猛的黃犬上,而不看好另一隻瘦弱矮小的小犬,就是他桓度也和其他人一般想法。拚鬥開始,大犬凌空下撲,要以老鷹攫兔之法,搏殺對手。
豈知小犬避重就輕,貼地從下竄上,一下咬住大犬最柔弱的咽喉,贏得此仗。這件事在他的記憶裡極為鮮明。他的劍術,便是依從這法則來設計,避重就輕,以弱勝強。
就在這一刻,他省悟到唯一可以依恃的,就是他在劍術上的修養和策略,正如他父親宛所說:希望他能以擊劍之術,助他逃過大難。
所以他必須把劍術運用在兵法之上,想到這裡,眼前似乎多了條平坦的道路,雖然他還未能有任何具體的計劃,但比之先前的有若盲人騎瞎馬,當然不可同日而語。
山林秋蟲唧唧,敵我雙方都不作一聲,此刻離卯時天明還有兩個時辰,逃走是急不容緩的了。
桓度沉聲道:「本長,你即刻調集所有人手,集中此地,其他險要防禦據點,全部放棄,行動務要隱快速。」他終於首次向家將發出一生以來第一道命令,心下有種出奇的權力感和快意。登時瞭解到卻宛那率領群雄、威風八面的心情。
卓本長大感錯愕,想不到這對軍事一無所知的人作得出主張。可是桓度語調沉穩有力,帶有強烈的自信,甚至威嚴。
況且他自問即使遵照自己的方法而行,亦是死路一條。所以心中雖還在猶豫掙扎,雙腳卻不由自主地隨指示行動。
卓本長不愧是經驗豐富的將才,很快二百人已在不動聲色下,集中在一處有高石環護的空地裡,眾人都匍匐在地,不聞半點聲息。
桓度直立在一棵大樹之旁,不知是否敏感,卓本長覺得桓度雖然面容嚴峻,卻掩不住眉額間的一點得意之色,心下奇怪。
桓度發出第二道命令,要各人準備易燃物品縛在箭頭,隨時準備發射。眾人都摸不著頭腦,唯有照指令行事。
夜色深沉,黑暗似乎永不會過去。
桓度略一定神,忽地揚聲大喝道:「費無極,可有膽量和某對話?」聲量宏大,一時宿鳥驚飛,山野間各類鳴聲大作,敵我雙方的人頓呈不安,一時響起衣服和樹葉草石磨擦的聲音,擾攘一番,甚至兵器跌在地上的聲音,也間有傳來。桓度突如其來的大喝,在寂靜的對峙裡,收到先聲奪人的效果。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山野中,激起重重回音,再慢慢消去。
他身後的卓本長和一眾家將,全部愕然以對,刻下他們正是敗軍之將,落荒之犬,務求在神不知鬼不覺下,靜靜竄去。豈知這位四公子不分輕重,如此大呼大嚷,豈能不把他們已惶恐萬分的膽驚破了。
桓度的聲調隱含一股震懾人心的力量,又令他們生出倚賴之心,這感覺甚為矛盾,使人難以適從。
過了一陣子,一個聲音才在東面二十丈外響起道:「卻氏之人若能獻上桓度人頭,本人費帥座下先鋒將白望庭,可保他一生衣食無憂,並奉上黃金千兩。」這人一出言便分化離間,言行卑鄙。
桓度不怒反喜,他這一舉動旨在試探虛實,這白望庭一出言,他便得到很多資料,正如一個劍手,大家未動手前,憑觀察已能測知對方虛實一樣。
首先,這白望庭在自己出言後,良久才有回應,顯然因為自己這一行動,出人意表,致方寸大亂;由是推之,他當非長於應變的人材,若能針對這點出奇制勝,當然勝望大增。
其次,由於對自己的輕視,費、鄢兩人並沒有親來督師,自己比這兩個可怕的劍手或有不如,但餘子則全不為他所懼。
其實桓度武功的深淺,除了卻宛等最親近的幾個人,外間無人知曉。眼前這可成了他的密武器。所以儘管以中行對卻家的熟悉,也在對桓度的估計上犯下錯誤。
桓度心下大定,信心倍增。到此他完全領悟劍法和兵法,兩者實在二而為一,遂仰天長笑道:「白望庭你不過是別人手下的奴才,何能作主,看我取你狗命。」
跟著向後一揮手,蓬、蓬聲中,二百家將一齊點燃手上火箭,火光立時照亮整個山頭,只見敵方人影幢幢,把己方圍在正中。 桓度目光迅快掠過敵人,他眼光利如鷹隼,但可惜卻找不到目標。原來他想找到叛徒中行,給他來一個利箭穿心,他對這人切齒痛恨,立下不惜任何代價也要手刃此獠的決心。
再一聲令下,二百枝火箭齊齊射上半空,像朵朵火花般向四周竄散,落在滿佈敵人的四面八方。跟著另二百支火箭又再燃起,照樣施為。秋林爽燥,轉眼間四周陷入大小不等的火陣內。
敵方在火光中人影閃動,一片混亂。直到這一刻,主動仍是操在桓度手中,正合了劍法上最好的防守就是進攻這個法則。
桓度豈有讓敵人喘息之理,突然仰天長嘯,他內功深湛,這一運氣真是令到全場震動,兩方之人無不把目光集中到他身上。
他把銅龍高舉半空,這宛無敵寶劍,令敵人喪膽,己方卻信心大增。
桓度高呼道:「凡擋我者,有如此樹。」
在半空中的銅龍回閃而下,寒芒一動,他身旁比人身粗的柏樹,齊腰而斷,隆隆聲中,從半空中直倒下來,仿似世界末日的來臨。
在漫山遍野的火光照耀下,敵我雙方都目睹這一劍之威,眾人何曾見過這等劍術和神力,儘管以利斧劈削,也要費一個力士好一陣工夫,才能達到這樣的成果,何況是一把銅劍。
所以一是桓度武功蓋世,遠勝乃父,二是銅龍是絕世寶刃,威力大至如斯。無論是那一個可能,霎時間氏二百家將,士氣大振,重新燃起對族之希望,反之敵人則心膽俱寒,其志被奪。
只有自小熟悉桓度的卓本長心裡有數,他是何等樣人,連忙配合度走出來的氣勢,一聲大喝,隨即向陷入火海的敵陣殺去,如猛虎出柙。
第三章 亡命天涯
桓度一劍當先,銅龍化作一片金光寒芒,護在身前,以勢如破竹之威,殺進敵陣。想起家所流的血,登時殺氣騰騰,把僅餘的一點畏怯,拋之於九霄雲外。
他家獨門劍法,最重「守心」,這是把一切精神,維持在一個一塵不染、毫無雜質的境界。也可以說是忘情,絲毫不起恐懼之心,所有喜怒哀樂,甚至父子親情、夫妻之愛,也棄於心外。
卻家「武書」認為人心譬如一潭湖水,若有絲毫情動,湖水便混濁和動湯起來,不能映物:只有丟盡凡情,湖水才能歸原一池清水,照見眾生形相。劍法才可不滯於情,發揮盡致。
桓度自九歲開始練劍,他平日雖愛和族中美女混,練劍時卻極端專注,守心的功夫尤勝乃父,欠缺的只是實戰經驗和飽飲敵人鮮血後生出的殺氣。
就在這衝進敵陣的剎那,他自然而然地步入這守心的境界,呼吸變得緩慢悠長,全身毛孔放鬆,所有感官,全部發揮作用。不單只眼耳口鼻,連全身的皮膚,也處在高度的警覺狀態,身旁四周敵人的每一下動作,一舉劍、一揚戈、一揮盾,敵人的欲前欲退,即使在眼光不及之處,他卻是瞭然於胸,可迅速決定策略。
桓度身內家戰士的血液奔騰流動,血管收窄,使鮮血迅速運轉,供給了最大的能量。十多年的苦修,倏地具體表現出來,他的劍如毒龍出海,在萬道金芒的掩映下,像水銀瀉地般,硬撞進敵方的盾牌和劍陣裡。
敵方兵將,早先被他一劍斷樹的雄姿嚇破了膽,現下再見到他這般威勢,紛紛退避。桓度霍地殺入敵陣,銅龍到處,敵人即血倒下,竟遇不上三合之將。
緊跟身後的二百家將,目睹少主武藝驚人,所向披靡,一時人心大振,積蓄著的那股逃命的窩囊氣、家破人亡的怨憤,像大山爆發般噴湧出來,上下一心,死命殺敵,霎時天慘地愁,血雨刀光,瞬眼間整隊人已深入敵陣。
火勢愈來愈猛烈,加上山風呼呼,不時引起新的火頭,就在一片大海裡,展開慘烈的突圍血戰。
白望庭在高處俯瞰戰局,山林處處火頭,冒起濃煙烈火,一方面照亮了整個戰場,另一方面又產生大量濃煙,加以雜樹叢生,使人視野不清,場面混亂,合圍之勢變成混戰局面,難以發揮以眾凌寡的戰術。這時白望庭才深感後悔,不應低估這個養尊處優的家公子,心想若不能早殺此人,異日終成大患。
桓度剛劈飛了敵人的頭顱,忽感有異,他的「身體」告訴他,背後正有幾支利器,從極刁鑽的角度,向他急速刺來:幾乎在同一時間,他看到前方和左右兩側出現了十多名持戈戰士,同以極快的速度向自己推進,才醒悟自己已身陷重圍,遇上最棘手的局面。
他的銅龍驀地反手迴旋,立刻響起一連串叮噹之聲,身後刺來的長戈紛紛被銅龍格飛,他心中反而大叫不好。
因他從與背後敵戈接觸的剎那,試出敵人力量沉雄,且有餘力,兼且每一個敵人的功力都非常平均,顯然精於合擊之術。他方自心下懍然,面前又有三支長戈閃電般刺到。
桓度大喝一聲,銅龍迅快出擊,幾乎在同一時間擋開眼前奪魄勾魂的三擊,他絕不停滯,身子同時向前衝去,劍柄在擦身而過時,回手撞在左側大漢的脅下,一陣骨裂聲音中,大漢側跌開去,把另一個從旁攻來的大漢,撞得倒飛而去。
桓度身子前衝的同時,恰好避過背後刺來的四枝長戈。他此刻雖然傷了兩人,心內卻知不妙。他記起父親曾提過費無極除了精擅劍術外,對長戈也頗有心得,所以特別從手下中精選了一批天資過人的勇士,訓練戈術,將傑出的三十六人,稱之為長戈三十六騎。
這三十六尤擅合圍之術,若果在平原之上,任他們乘馬持戈攻擊,據稱天下還沒有保得住性命的人。所以長戈三十六騎的威名,令人聞之色變。費無極又不斷訓練後補,遇有人陣亡,立即補上,所以這三十六騎,便像永不會短缺的鋼鐵陣容;
幸好現在是荒山野嶺,兼且火頭處處,他們還未能盡展所長,否則縱多一個桓度,也只有引頸待戮的份兒,但眼前形勢仍是相當危險。
在危急中桓度回頭一望,看見卓本長等被分隔在數丈外,浴血苦戰,敵人中赫然有中行在內,蓬的一聲!桓度胸中燃起熊熊烈火,仇恨直衝上腦際,就在這剎那,一股尖銳的勁風當空剌來。
桓度心下一懍,迅速橫移,肩頭一陣劇痛,被長戈三十六騎的其中一戈所傷,他手中銅龍左右劃出,湯開刺來的另兩戈,又就地一滾,穿過一個火堆,這才避過另外兩戈。
他心下警惕,知道自己受仇恨之心所擾,所以心起波瀾,才有此失著。連忙重守劍心。此時眼前寒芒點點,數柄長戈如影附形,緊跟而來,這三十六騎果真名不虛傳。
向他衝來的持戈戰士共有十多人,但最先攻到的只有四人,這四人四枝長戈生出嗡嗡的震響,分攻他前額、持劍的右手、左腰和右腳,籠罩了他身體的每一個部分,而且刺來的時間拿捏奇準,縱使他當時避過,勢必引起敵人的連鎖反應,至死方休,桓度這時滾地一避,敵人立即把握利用,把他迫上死地。
桓度此時心底出奇平靜,忽然他發覺敵人刺來的四戈中,露出了一線奇怪的空隙,在電光石火間,他恍然這是因為他滾過的小火堆,恰好在衝來的四人當中,其中兩人為了避免踏入火堆,稍為偏側了身子,四人一向習慣了以某一種陣形推進,目下這特別的情形,卻使他們不能百分百吻合平時操練了千百次的陣勢,所以露出一個破綻。當然若非桓度精於守心之術,亦難從這殺氣騰騰的場合,觀察到如斯細微的變化。
桓度躬身前標,長劍閃電般劈在兩枝長戈上,長戈應劍向兩側,撞在另外兩枝長戈上,完全化解了敵人的攻勢。
銅龍沒有一刻拖延,沿戈而上,兩顆斗大的頭顱,和著鮮血,直飛上半空。他得勢不饒人,又閃入敵人群內,長劍忽地展開細膩的手法,貼身與敵人展開血戰,持戈敵人頓時魂飛魄散,他們善於攻堅衝殺,近身搏鬥則非其所長,轉眼又有人中劍倒下,鮮血濺滿桓度的衣襟。
桓度知道目下雖佔上風,但又豈敢久戰,一伸腳踢在一個火叢上,登時揚起漫天火屑,直向敵人罩去,跟著身子急退,憑記憶向卓本長等方向退去。
桓度退向卓本長的方向時,卓本長亦正殺往他的方向,這時他身邊剩下一百人不到,其他的都給衝散了。
兩人也不打話,二人一心,連忙向山野裡竄去。
眾人一陣急逃,穿過大別山時,已是第二天的正午時分,他們逃命時一鼓作氣,至此無不筋疲力盡。
桓度停下腳步,回頭環視眾人,發覺連卓本長在內,只剩下六十四人,且全部帶傷,甚為狼狽。
卓本長臉上一道血痕,由左眼角斜劃止於嘴角,形狀恐怖。
卓本長臉色不變道:「這是中行留下的。」
桓度頷首道:「我誓必手刃此人。」
卓本長眼中閃過熾熱的仇恨,話題一轉說:「我們雖然逃過大難,但形勢較前更凶險百倍,尤其當囊瓦知道少主你武藝驚人,一定不擇手段要置你於死地。」
桓度一陣沉默,知道卓本長所言非虛。今日敵人不來則已,否則一定有搏殺自己的能力,思索間,卓本長的聲音又再響起道:「下一步少主以為應如何走?」
桓度心中一動,泛起一種難言的感受;這是開始逃亡以來,卓本長第一次真心真意詢求自己的指令,顯出桓度以自己的生命和膽識,贏得了下屬的尊敬和欽佩。
桓度微笑道:「如果我們一齊逃走,目標巨大,不出百裡,定遭敵人擒殺,唯一方法,就是化整為零,分散潛逃,幸好離城之時,我身上帶有大量黃金玉石,足供各人的生活衣食無憂。待會你助我分與各人,要他們用此財貨,在楚地從事各行各業,異日我東山再起,必會召集他們,報這毀族血恨。」
說完望向卓本長道:「我將孤身逃往國外,你則須留在楚國,負責聯絡眾人。」
卓本長見他眼中射出堅走的神色,心中掠過熟悉的印象,忽想恍然,原來宛也是經常露出這種使人遵從的眼神,連忙答道:「謹遵主公吩咐。」話才出口,忽想起這是對卻宛的尊稱。
卻桓度似乎毫不察覺卓本長對自己在稱謂和語氣上的改變,仰天長長呼出一口氣道:「這一著將大出敵人意料之外,囊瓦啊囊瓦!我們的生死鬥爭,就由這一刻開始了。」
卓本長忽又壓低聲音說:「主公,昨夜那棵樹你是否早做了手腳?」桓度莞爾道:「我知道瞞不過你的,那樹被劈斷前,早給我用小刀剜空,不過仍遮上一塊樹皮吧了!」
兩人一齊大笑起來。
在山野間經過了接近七日的路程,卻桓度終於走到通往夏浦的官道夏浦位於長江之旁,是當時楚國接近郢都的一個大都會。
過去這段日子,觸目都是森林山石,一旦走上這人來車往的官道,卻桓度生出重回人間的感覺。他不知道應逃往那裡,若以他身為卻宛之子的身份,真是無處可去。
這時北方以晉國為首,與居於南方的楚國爭奪霸主之位,天下諸國,不從晉則從楚。自己既不容於楚,而父親宛又因事楚而長期與晉為敵,故晉也以殺已為快;新興的吳更視己父為死敵,所以天下雖大,真是難有容身之地。
想到這裡,卻桓度意冷心灰,目下不要說滅楚復仇,就算要自保,也不是易事。
況且當夜從楚軍重重圍困中逃出,可說是露了一手,必然更招囊瓦之忌。想他麾下高手如雲,一定會在自己逃出楚國之前,追殺自己,所以目下的處境仍是非常可慮。
一邊思索,一邊在官道上急步走著。
大路上的交通頗為繁忙,除了步行的商旅行人、趕集的農夫,還間中馳過載貨的騾車和馬隊。
當時通商的風氣相當盛行。春秋末、戰國初,在中國歷史上是個大轉捩的時代,不獨春秋時代的國家,先後蛻去封建的組織而變成君主集權,並且好些已有蓬勃發展的趨勢,比如工商業發達、城市的擴大、戰爭的劇烈化、新階級的興起、思想的開放,此時都加倍明顯。
例如稍後的白圭,便以經營谷米和絲綢為主,其他如制鹽起家的猗頓、冶鐵的郭縱,都是富埒王侯。於此可見當時經濟的高度發展。楚國為當時最強大的國家,工商的進展,又凌駕於他國之上。
而又因軍事上的需要,諸國開闢了很多新的道路,連帶促進了都會的繁榮,所以卻桓度上這直通夏浦的官道,才會見到這種熱鬧的場面。
卻桓度一方面被這繁榮的景象引得精神一振,另一方面卻是心下惴然,以囊瓦的實力和精明,一定不會放過握守這些交通重點,布下足夠的人手截殺他這漏網魚兒,前途可說艱險重重,他唯有見步行步了。
每當有馬車經過,他都躲往一旁,避免撞上追兵,真有寸步難行的感覺,尤其是他在深山曠野多日,滿面於思,衣服破爛,儘管不是桓度的身份,怕也會被兵衛截查,惹上麻煩。
卻桓度又走了一陣,離夏浦還有三裡,心下正盤算著如何瞞過城門的關卡入城,一陣馬蹄聲在後方響起,卻桓度心中一動,留心一聽,這次馬隊最少有三十騎以上,又有車輪轆轆聲,連忙避入道旁的叢林。
一隊兵馬,護著輛華麗的馬車,緩緩馳至,兵衛甲鮮明,鞍上和馬車上都刻有一對張牙舞爪的雄獅。
桓度全身一震,認得這正是聲名僅次乃父,並列楚國四大劍手的襄老的獨家徽號。
這人據說劍術出神入化,尤在費無極和鄢將師二人之上,性格凶殘,以殺人為樂,是囊瓦轄下主管偵察情報的頭兒。
尤其可怕的是這人手下網羅了各式各樣的人才,平時多留駐楚國的都城郢都,這次遠途來此,不問可知,自然是要狩獵他桓度。今日他處境的凶險,比他想像中還要糟,落在這著名凶人手上,那就生不如死了。
另一方面,他又頗感自豪,囊瓦出動了這張頭牌,證明很看得起他桓度,不禁精神一振,決意周旋到底。
車隊緩緩馳去,桓度腦中靈光忽現,醒悟到車內乘載的,必是老人或女眷,否則車行的速度,不致如目下的緩慢,嘴角不由露出笑意,身形展開,全力向馬隊追去。
刻有襄老徽號的車隊,緩緩馳向夏浦,前面的騎士忽然向後面的車隊打手勢示意停下。
這隊騎士都是襄老的親兵衛隊,帶頭的騎士隊長更是一臉精明、身經百戰的神氣,一待車隊停下,他反而回騎馳往馬車旁,一面揮手示意手下裡兩名帶頭的騎士上前視察,又吩咐後面的手下,阻止後來的行旅前進,似乎車內有極端寶貴的事物。
他的手下散開隊形,團團護著馬車。
那騎士隊長低下頭,在垂布簾車窗前,輕聲道:「姬夫人莫要受驚,前面路中心不知為何倒下了棵大樹,待我們檢查過大樹是否有人蓄意砍斷,便可清理移開,繼續行程了。」
車內有女聲輕嗯一聲,溫柔悅耳。
另一個女聲響起問道:「戚隊長,姬夫人想知道何時可進夏浦。」出聲的女子,該是婢女的身份。
戚隊長道:「大約在黃昏時分進城,入城後半個時辰該可到達主公在夏浦的臨時別宅了。」
他款款細談,在道旁叢林內的桓度,卻幾乎罵遍他們的十八代祖宗。
他一方面慶幸自己手腳高明,在斷樹攔路上用了點心思,若非細心觀察,很難知道是他蓄意折斷;而且他挑選的這棵樹,早已枯槁,所以任何人也會當是碰巧自然倒下,不會懷疑其他。
另一方面,這戚隊長精明厲害,反應敏捷,一見有樹擋路,立即回馬護衛,使他想躲入車底的企圖難以實現,心下喑急。
這時前面檢查斷樹的兩人,揮手通知戚隊長,表示沒有問題,戚隊長連忙下令,登時另有兩騎馳出,準備幫助兩騎清理道路。他們中有人取出粗繩,準備以座騎把大樹拖開。
桓度忽地一震,醒悟到自己心情急躁,「守心」的功夫蕩然無存,耳目的靈敏大打折扣。剛才下騎前馳時,眾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前方,如果他能把握那一絲空隙,早可仗著絕世身法閃進車底,就是因為心中受著成敗的影響,竟錯過良機,大感可惜,連忙收攝心神,靜待第二次機會。
繩索一頭套在樹身上,一頭纏在馬鞍,騎士大喝一聲,兩腳一夾,健馬放開四蹄,大樹隆隆移開,枝葉和路上的黃土磨擦,一陣沙塵揚上半天,恰好一陣強風吹來,漫天黃塵,直向屯隊吹去,眾騎上俯首掩目,以免塵埃入眼。
桓度暗叫一聲天助我也。身形輕盈如狸貓,略一縱跳,閃入車底,神不知鬼不覺。
戚隊長一聲令下,車隊徐徐前進,速度加快了少許。顯然時間受了點延誤,所以要增加速度,趕在日落前,進入夏浦城。
桓度平貼在車底,手腳如蝙蝠般抓緊車底的木架,心情出奇的輕鬆,此次竟由敵人護送入城,世事的確是無奇不有。又想起先後兩次都是以斷樹為救星,亦是異數。
蹄聲,馬車沿路前行,車上除了傳來柔和的呼吸聲外,不聞其他聲音。桓度好奇心大起,揣惻著車內那夫人的身份,不知她為何要來此與襄老相會。
途中那戚隊長又數次回馬向車內夫人報告行程,那夫人一聲不出,只有那婢女間中回應,這時連桓度也知道這戚隊長是藉故引那姬夫人說話。
忽然一隊騎士以高速從背後趕來,在車隊身旁擦身而過時,騎士們放慢速度,其中一人沉聲道:「屬下展成向姬夫人問好。」中氣充沛含勁,顯是高手。 第四章—紅顏命薄
一個柔美的聲音在車內響起道:「找到了公子嗎?」展成沉聲道:「卻桓度亂臣賊子,人
人得而誅之,姬夫人不須稱他公子。」
姬夫人輕歎一聲道:「你們男人的事,我不想多管。只知卻宛左尹為我國名將,如此而
已。」這姬夫人語氣對卻宛甚為尊重,又隱隱透出對囊瓦一方的不滿,在車底的桓度不由心生
感激。
展成不敢爭辯,轉向戚隊長道:「戚隊長,麻煩你小心護送夫人,我要先行一步了。」
一聲告辭,十數騎電馳而去。
卻桓度心下暗驚,襄老的手下紛紛注入夏浦,想是以夏浦作基地,布下天羅地網。襄老確
是厲害,這楚國的大都會緊扼水陸交通的樞紐,封鎖此地,等如握緊著他桓度的咽喉,使他
有翼難飛。這時車上女聲響起,桓度連忙收攝心神,靜耳細聽。
在轆轆車聲中,那婢女道:「夫人你真勇敢,只有你一個人敢說真話。」
姬夫人幽幽的聲音傳來,道:「那又有什麼用?強權便是公理。惡勢力是巨浪洪流,任
何反對它、不肯同流合污的人,不是都遭到滅頂之禍嗎?卻宛將軍千萬倍勝於我這命薄的小女
子,但他眼下仍是落得家毀人亡。只願他僅餘的骨肉,能逃出魔爪就好了。」
卻桓度心內感激,這姬夫人大異於趨炎附勢之輩。她雖為襄老之妾,卻似毫不帶有半點對襄老的感情,還站在完全不同意見的立場,心下禁不住奇怪萬分。
婢女又道:「夫人,自從你從陳國來楚後,我從未曾見你有過半點歡容。」
桓度乍聞「陳國」兩字,腦中轟然一震,登時暗罵自己腦筋不靈,竟想不起這個女子是
誰,心內衝動,幾乎想用匕首在車底開個小洞,一窺芳容。
劍術和美女,這兩者是卻桓度藉以維持生命意義的目標,雖然現在加上了家族血仇,但那
卻非桓度自己追求的,只是命運加於他身上吧了。
關於這千嬌百媚的姬夫人的事跡,早名傳當代。姬夫人名夏姬,艷冠天下,顛倒眾生,
陳國的內亂,便是因她而起。
經楚國派兵平定後,這艷姬被帶返楚國,楚國權貴公候,頓時群起爭奪,看來是襄老這凶名最著的惡人,奪得美人歸了。據聞襄老面容醜惡,全身發臭,不禁大感惋惜,頗有牡丹插在牛糞上的感慨。
襄老必是好色如命之輩,因為這夏姬勝比洪水猛獸,隨時會因別人的嫉忌而產生禍害,怪不得要遣手下重重護衛。儘管來夏浦出差,也要把她攜在身旁。據傳有一兩個有權勢的人,對夏姬色授魂與,豈容襄老獨得美人,看來好戲還在後頭呢。
桓度對所有囊瓦方面助紂為虐的人物,均欲誅之而後快,心想若能把夏姬從襄老手上奪
過來,對他的打擊,可能比死更能令他難過,一顆心不由朝這方面活躍起來,不過就目前的
情勢來說,這好比水中撈月,毫不實在。
婢女又道:「不知他們下一個目標,會否是沉尹戍?」夏姬輕歎一聲,沉吟不語。
沉尹戍與宛並譽為楚國兩大支柱,同為囊瓦的眼中刺,欲去之而後快。平時左尹宛和沉
尹戌互為聲援,現在宛倒了下來,囊瓦自然要向沉尹戍開刀了。
這時車上轉上直路,從車底看出去,行人的密度大增,桓度知道刻下巳抵達通往城門的
直道。果然不一會車子緩緩停了下來。
城門處守衛森嚴,戚隊長和守門的兵士交代了幾句,遞過手令,車馬緩緩入城,車底外
面車來馬往,行人眾多,一片繁華昇平的景象,桓度心想若非正在落難逃生,到此一遊,應
是人生快事。
車行約一炷香約工夫,車馬駛進一座巨大的莊院,馬車倏然停下。
戚隊長急忙上前,打開車門,先是一對少女的纖足,踏在地上,卻桓度知道是那婢女
的,跟著才是姬夫人更纖巧的雙足,踏在地上輕盈柔弱,直往莊院的主宅走去。
只見莊院內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動作,顯然注意力都給她吸引了過去。卻桓度好想伸頭出
去,看看這位著名的尤物,可是想起血海深仇,不禁廢然而止。
馬車又再緩緩而行,左曲右折,到了莊院的後面,不時有馬嘶在旁響起,顯是馬廄和糧
倉儲物的地方。
卻桓度忍不住微笑起來,襄老凶名遠播,無人敢惹,又有囊瓦作後台,這番搜捕自己,任
何人都會認為自己這經驗薄嫩的小子,必難倖免。假若他反而深入虎穴,躲進他臨時的巢穴內,這著奇兵,當然大出襄老意料之外。任他其奸似鬼,也只好栽個鬥。
馬伕停下馬車,自行離開,度再不遲疑,閃身從車底躍出。
後院杳無人跡,這時天色開始昏黑,他迅速觀察四周的形勢,左方有個大花園,園內的
空地有幾所糧倉模樣的建,正是藏身的好地方,心下一喜,身形疾移,向左方掠去。
在糧倉內,卻桓度度過了平靜的三日,他在山野逃走時採掘了大量黃精,營養豐富,足供
果腹,他又乘夜外出取水,飲食無憂。
這幾天的靜養,使他在劍術上有極大的進境。他以前做卻家公子時,像個未開靈竅、養尊
處優的貴家公子,這十多日來險死還生的磨煉,使他像一塊玉石般被雕琢成美玉,無論精神體力和智能,都進入到一個前所未有的境界,所以他藉著三日的靜修,把這些日子來領悟到劍術上的心法,融會貫通。
糧倉外間有人聲傳來,偌大的空倉卻是深幽無聲。卻桓度在糧倉一個隱蔽角落略加佈置,利用雜物輕易做成了一個上佳匿藏之所,儘管有人進來,只要並非是有目的之搜索,幾乎沒有可能會發現他的存在,反而他可以清楚地窺看全倉的形勢。
這一天迅速過去,剛入黑的時分,卻桓度正在思索劍術上的招式時,忽有感應,睜目從雜物的隙縫往外望,糧倉的一扇窗戶無聲無息地敞了開來。
微弱的光線從敞開的窗戶透入,跟著一個瘦長的男子身形靈活地掠了進來,順手把窗門緊閉,糧倉內又回復一片漆黑。桓度目力雖佳,可是在這完全與外面光線隔絕密封的倉庫內,他的夜眼也是英雄無用武之地。
咿呀一聲,把桓度嚇了一跳,倉門給推開了一條縫透入微弱的光芒。這糧倉是從外關閉的,這人必是從外面先把門弄開,這時才能從內把門推開。
這人不知用了什麼手法,在推開門時,完全沒有弄出聲音,致使他全無所覺,這闖入者實處處予人莫測高深的印象。
卻桓度心下飛快盤算,這男子行動間聲息全無,如果不是親眼目睹他的存在,真令人難以相信,好像他只是一具沒有實體的幻象。
這在卻桓度心中敲響了警號,此人絕對是一個高手,如果他是蓄意來對付自己,再配合著其他人,這一回必是凶多吉少。但另一方面,又覺得這人來此,與他全然無關。
藉著門縫透入的光線,桓度看到這高瘦的男子蓄滿鬍子,氣度不凡,一對眼睛閃閃生光,不怒而成。年紀大約四十上下,正是那種已有成就、富於魅力的男性,甚有性格和深度。
這男子站了一會,開始不安地在門前來回走動,面上透露出期待和焦灼的情緒。
卻桓度心下奇怪,通常這類人都應是城府深沉有若大海,喜怒不形於色,否則如何能爬上他們的地位。只不知是什麼事情,致令他大失方寸?
男子忽地掠向正門,往外望去,同一剎那,一陣輕柔的步聲,由遠而近,卻桓度大惑不解,因為他竟然對這陣腳步聲,泛起似曾相熟的感覺。
大門微微推開,一個纖美的身形輕盈閃入,那男子一手掩門,另一手把這進來的身體抄入懷裡,跟著兩相接,衣服和肉體磨擦的聲音香艷刺激,在漆黑裡亦覺春色無邊。
卻桓度兩眼雖然因大門關閉而看不到一丁點兒倉內進行的勾當,但他也是過來人,腦海中很容易勾畫出正在進行的實況,身體自然起著正常的反應。
好一會兒,傳來女子低微的喘聲,顯然兩人的嘴已經分開,男子功力深厚,女子卻因纏綿的熱吻後,嬌喘難止。
卻桓度終於知道這女子是誰,心中居然升起一股妒忌的憤怨。
這女子正是名聞天下的尤物夏姬,難怪他對她的步聲如斯熟悉,那日他在車底,曾耳聽目睹這尤物的離去。另一方面他也有點啼笑皆非,不知是否上天偏愛作弄人,她雖然近在眼前,依然看不到她使世人神魂顛倒的美貌。
夏姬輕輕吁出一口氣,一呼一吸的聲音,也是那樣豐潤性感,扣人心弦。
男子道:「夏姬,我原以為你不會到來了。」
夏姬嬌喘細細,默然無語。轉瞬又傳來擁吻的聲音。
卻桓度妒忌得幾乎要出去把那男子殺死,這心情連他也難以理解。雖然他連夏姬的面貌也未曾看過,但通過她的聲音和言談,她的傳說,他早在腦海中把她塑造成心目中的女神,這女神就在他面前被人侵犯,教他如何不妒火中燒。
良久男子又說:「夏姬!想不到我巫臣二十年來靜如古井的心,又動起情來,且完全失去控制,比之年輕小子更有不如。」
頓了一頓又道:「你知否我的心早已死去,終日沉迷在權勢的追逐中。見到你後,這顆死去的心才再度復活。唉!我真是其蠢如豬,什麼功名富貴,怎及得上和你一起時任何半刻的快樂。」他說來深情流露,但夏姬只是嗯的一聲,不見如何激動。
他在娓娓訴情,卻桓度卻是心中大駭。剛才男子自稱為巫臣,把他的妒火驚走大半,因為這巫臣的地位非同小可。
當時國家最重要的大事,就是祭祀和戰爭,所謂「國之大事,唯祀與戎。」說的就是兩件事。巫臣就是在祭祀神權上,楚國最重要的人物,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這巫臣本身武功高強,又是楚王的主要謀臣,時常代表楚國出使各地,是外交的專才,在諸國中備受尊敬,以囊瓦的專橫,也不敢輕易惹他。
想不到居然來到夏浦,在此時此地這種複雜的形勢下,和囊瓦手下頭號大將的禁臠搞上了。他也算神通廣大,居然能避過襄老的耳目。
夏姬輕聲道:「先生這樣約我前來,一旦被襄老發現,縱使能當時逃過他的毒手,但囊瓦一定會利用這件事,動搖你的地位,陷你於萬劫不復的劣境,我於心何安!」她的聲調柔媚動人,婉轉溫文,使人感到體貼入心。
巫臣冷哼一聲卻桓度則耳膜一震。心想你不要為了在美人面前表現英雄氣概,驚動倉外的人,引起襄老前來,殃及這池中的另一條小魚。
巫臣按著道:「囊瓦若要動我,還是氣候未足。襄老現在為了搜捕卻宛之子,正忙得不可開交,否則我們也難以在此相會。哈!想不到此子如此難鬥,連我也覺得頗為出奇。可能是天祐我們,此刻應是你脫離襄老的最佳時機。」
夏姬喜道:「只要能脫離襄老,我什麼艱苦都不怕。」
卻桓度暗忖她不說只要我能跟你,而說只要能脫離襄老,顯然她並非深愛巫臣,不過是因襄老令她太討厭吧了!可笑那巫臣愛火熏心,竟體會不到佳人對他的真正心意,愛情盲目之言,確是不錯。想到這點,妒恨稍減,心靈回復通透圓明。
巫臣又道:「襄老劍術高明不用說,此次隨他來的龍客、鄭樨和萬悉解三人,都是可怕的威脅;所以我們的行動要萬二分小心,一出錯,將永無翻身的機會。」
他一邊說,卻桓度的心一邊往下沉去。剛才巫臣說的三人,都是楚國著名的高手,各有絕藝,若一下撞上他們,他卻桓度能活命的機會,可說是微乎其微。另一方面又暗自慶幸,現在還該有逃走的機會。
巫臣道:「公子反率領了一批高手來夏浦,我怕他是要打你的主意。不過你卻不用擔心,我已有萬全的安排,可保我們能逃往國外。這一次我到夏浦來,是奉有王命,來此再乘船沿江而下,出使齊國,希望能聯成陣線,對付晉國,只要你能依我指定時間,走上我安排的馬車,我倆可堂而皇之逃離楚國。這處我早安排了足夠的人手,一切應無問題。」
卻桓度心下恍然,這巫臣是已在此布下內鬼,所以才能出入自如。
巫臣跟著又詳細反覆地述說逃走的細節和應變的方法,甚至把預備好的救急煙花,施放方法,一一授予夏姬,連在旁竊聽的卻桓度,不由也暗讚這巫臣處事的嚴密和精細。
他和這兩人的目標並無二致,都是要避開襄老,逃離楚國。
第五章 與美偕行
第二日黃昏時分,襄老收到消息,有個形跡可疑的青年,在夏浦以西江水的上游出現,還有幾十個陌生人,同時間分別抵逵該地。這跟卻桓度和他的子弟兵的情形,非常吻合。
一接到線報,襄老不疑有他,連忙盡起手下,快馬趕去。
他駐紮的大宅一時間只剩下基本的護衛和僕,他自恃聲名赫赫,並不以為有人敢來冒犯他。任何人若敢在太歲頭上動土,都要想到事後受到報復的惡果。
襄老大批人馬離開了不一會,一輛灰色的馬車,在暮色中緩緩駛過大宅旁的道路。恰好對面有另一隊騾車隊經過,頓時響起車輪嘈吵的聲音,加上騾嘶人聲,場面一時呈現混亂,假設有人在對街觀看,視線恰被隔斷。騾車隊慢慢離去,灰車向另一個方向開出,路上恢復平靜。
這一切都沒有瞞過卻桓度的雙目。這都是巫臣的巧妙安排,此輛灰色的馬車,趁剛才的混亂,載走了艷著天下的美女夏姬。
他心中大感刺激,一則很想知道巫臣這樣精密的安排,會否失敗;另一方面能看到夏姬的花容,亦是人生一大快事。卻桓度再不遲疑,緊躡而去。
天色很快暗黑下來。今晚月色良佳,路旁的景色清晰可見,灰車在前面轉了幾個彎後,來到一個道路交匯處,忽地同樣外形的另三輛馬車,從隱蔽處駛了出來,分向四個不同的方向駛去。馬車的速度開始增加。
任何人若發現夏姬的失蹤而加以搜查,現在一定大感頭痛。甚至在事後很久,襄老也必然會混淆好一陣子,摸不清逃人的去向。致阻延了行動,巫臣這安排確是簡單有效。
這一著桓度也沒有想到,幸好他一直緊跟著馬車,又知道夏姬的真正目的地,所以毫無困難跟著載有夏姬的馬車去了。
夏姬坐在車內,心情緊張,巫臣雖然勢力龐大,安排巧妙,手下又多能人巽士,但看他對襄老仍是十分忌憚。
襄老實在是個非常討厭的男人,言語無味,不解溫柔,尤其是他身具異味,性情暴虐,舉手投足,無不使她活在苦海裹。她雖然服侍過不少男人,卻以此人最為可厭,何況還要在他的凶威下強顏歡笑。
夏姬眼角溢出一滴淚水。她像飄浮水上的鮮花,雖在未枯前不可方物,卻完全不能由自己控制,此刻亦是如此。
無盡的冀求和渴望,完全沒有成功的可能,儘管能和巫臣相偕逃往國外,她只是依從著另一個較佳的男人,這是否就是上天加諸於她身上的命運,看來她只好認命了。
轟的一聲,馬車驀然停下,夏姬從無盡的愁思中霍然驚醒。
車外跟著是一連串兵器交鳴聲音,夾雜著怒喝,忽地四周都是劍戈之聲。夏姬知道必是有追兵趕來,而隱身在暗處保護自己的巫臣手下,則走出來護衛,但若是襄老親來,自己將全無逃生的機會了。
在車後緊跟的卻桓度,驟然見到一群身穿黑衣的武士襲擊馬車,與隨東護送的巫臣乒下對上了手,也大叫不好,以為襄老識破玄虛,趕來攔截。
但很快他便知道對方和襄老無關。五十多名黑衣漢雖然不乏高手,實力龐大,卻不是襄老、龍客、鄭樨和萬悉解那類特級高手,所以這是另一股勢力。
卻桓度心下稍安,靜心細察雙方形勢。黑衣武士在人數上和實力上都擁有絕對的優勢,巫臣的人顯已不敵。
這並不是說黑衣武士那方的實力強大過巫臣,而是巫臣的實刀最少分了一半去應付襄老突然趕回的突變上,兼且人手又要在沿途各地接應,所以頓時在這敵人的集中攻擊下,吃了大虧。
嘩啦一聲,馬車開出,巫臣的手下護著馬車死命衝出重圍,黑衣人的攻勢加強,巫臣的手下一一倒下。
卻桓度右手握上銅龍的劍柄,心想這該是我出馬的時候了。 夏姬坐在停下來的馬車內,並沒有往車外看,她不是驚怕,而是對命運完全失去抗拒的意志,只能聽天由命了。
車門倏被推開,一個滿面鬍鬚、衣衫襤褸的男子,從門外看進來,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明顯為自己艷光所懾。
這類情景幾乎無時無刻不發生在她身上,儘管如襄老等和她朝夕相對的男人,也時時目瞪口呆地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或是一皺眉、一蹙額。
她的目光大膽地回敬這各男子,她雖然只有二十四歲,但歷盡滄桑,早沒有小兒女的羞澀。忽地心神一動,這男子雖然沒有梳洗,衣衫破爛,卻自然有一股高貪的氣質;
且身材健碩,眉目間清秀溫文,使人有種風流倜儻、文武雙全的印象。雙眼更是利如鷹隼,令人生出愛慕和倚賴之心。
那人的目光在她身上巡逡了一會,才收回目光。夏姬靈敏的感覺告訴她,這人所看的部份,足以顯示他是「欣賞女性」的大行家。
一般世俗的人,看女人很自然便去看她的面貌身段,但這男人的眼光,卻包括了她的耳珠、小指、頸項、腰身等等,這些地方更能看出女子的真正面目。
她亦知道在觀察後,對方非常滿意。這類事巳多次在她生命中發生;但不知怎地,這次卻特別有種前所未有的興奮。或者是這男子和她年紀相若,想起那些老頭兒,他們乾枯的身體,老人的穩重保守,都令她索然無味。
那男子道:「夫人請隨我來。」語調中含有使夏姬遵從的力量。
這時打鬥聲音加劇,男於忽的伸手進來,抱起夏姬,手中出千道寒芒,直衝出夏姬給那男子攔腰抱起,眼前儘是刀光劍影,不禁閉上雙目,身體不時劇烈地震湯著,轉急彎時身體似欲飛去;但覺縱躍飛跳,兵刃聲漸漸遠去。忽然幾滴液體落在瞼上,入口微鹹,夏姬張目一看,那年輕男子肩上染滿鮮血,有些正滴在自己瞼上。
男子似乎對她的睜眼生出感應,側頭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這時夏姬才想到他不是巫臣的人,心裹反而有種自由和舒暢的感覺。
在月夜下兩人迅速奔馳,轉眼來到城南的高大城牆下,男子身形不停,一條連著掛鈞飛索,從他身上射出,準確地鈞在城牆上邊。
男子低喝一聲:「抱著我!」夏姬順從地雙手攀上男子的頸項,觸手是他強壯結實的頸側肌肉,兩人這下身體相貼,一股年輕男子的獨有氣息,令她感到新鮮剌激。兩耳生風時,他們巳到了牆頭上。
兩人迅速離開夏浦城,又避過大路,很快來到一個無人的山頭。眼前是黑壓壓的樹杯,從高望去,樹林外便是滾滾向東流去的長江,在月色反射下澄明如鏡,一艘巨舟,泊在江心,夏姬心神一震,這不就是巫臣的舟駕,心神驚疑不定。
那男子放下夏姬,她感到他有點依依不捨,顯然留戀自己在他懷裹時的感覺。那男子居然不乘機佔點便宜,非常君子,遠勝她過往所遇見的其他的男人,心下更感激他對自己的尊重。
山風吹來,拂起她一頭秀髮,她覺得面上有點痕癢,雙手自然把頭髮向後抹,側頭一看,那男子正目瞪口呆盯著她,不禁嫣然一笑。那男子有點不好意思,藉故環首四望。
夏姬撕下衣服的下擺,走向那男子低聲道:「讓我看看你的傷口。」
男子猶豫了片刻,伸手要撕開肩頭衣服,夏姬的纖手阻止了他的動作,溫柔地拉開他肩上的破衣,見到血巳停止溢出。
男子坐在石上,夏姬連忙為他包紮,傷口幸而不傷及骨骼筋脈,並不影響他的行兩人並排坐在石上,一時默然不語,那像逃命求生,更像一對幽會的情侶,共同享受無聲勝有聲的時刻。
這男子正是卻桓度。刻下內心的靈智正在交戰,不知應否把她交回巫臣,夏姬巳成無主名花,只要她不反對,便可以把她據為己有,如此尢物,正是男人最寶貴的財產,想到這裹,不禁嚥了一口涎。
夏姬垂頭望著膝前的小草,輕聲問道:「你是誰?」卻桓度脫口道:「在下卻桓度。」
夏姬全身一震,側頭望來,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卻桓度禁不住升起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觸,兩人遭遇雖不同,但耍逃脫魔爪的心境卻是一樣,卻桓度有的是高強的武功和才智,夏姬有的卻是絕世美貌。
夏姬道:「令尊一代人傑,被奸人所害,令人扼腕。」
乍聞父親之名,卻桓度凜然一驚,暗忖自己身負家族血仇,怎能戀棧美色,但如此佳麗,又是難捨難離,心下痛苦不堪。
他第一次在車廂內看見她,便被她至美的臉容、無倫的秀氣和成熟美女的萬種風情所吸引,難得她正義而有灼見,令人敬重。
卻桓度下意識地取出懷內匕首,就利用刀鋒在面上刮削起來,鬍子紛紛落下。一直以來他並不覺得有整理儀容的需要,但在夏姬這美女的目光下,自然而然刮起鬍子來。
夏姬有趣地望著正在刮瞼的卻桓度,原本被鬍鬚遮蓋的面孔,露出分明的輪廓,心中無限溫柔欣悅。
夏姬柔聲道:「公子打算怎樣處置妾身?」桓度剛完成了刮鬍的任務,聞言一愕,這一問坦白直接,表達了任君處置的心意。
這樣一句話出自這迷人尤物的香,試問天下那個男人能拒絕這美麗香艷的要求,卻桓度聽到自己軟弱地道:「卻某現下自身難保,怕會牽累夫人。」
他知道自己正徘徊於崩潰的邊緣,夏姬若再加哀求,自己一定不會拒絕,那時既要照顯自己,又要照顧這嬌柔的女子,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一陣破風的聲音傅來,救了卻桓度。他連忙一伸猿臂,摟著夏姬筆直地住前方的樹林風馳電掣地奔去。
樹林茂密非常,月色通過樹葉照下來,化作一點點的金黃,左右不遠處都傳來異聲,卻桓度揀了株樹幹特別粗橫的大樹,夾著夏姬,往枝葉濃密處竄上。
卻桓度站在樹幹開叉處,背貼樹身,兩手繞過夏姬不堪一握的蠻腰,把她緊貼身上,由於夏姬身形高挑,兩人幾乎是面面相對。
夏姬全身柔若無骨,香肌豐滿,充滿彈性和青春活力,桓度立時顯示出原始的反應,緊貼著他的夏姬立即清楚感到,嚶嚀一聲,雙手緊纏著桓度,一副任君採摘的態度。
卻桓度燃起了熊熊的慾火,唯一能阻止他要放手大幹的理由,便是這實在是不適宜於動作和說話的地方。
樹下的四周人影閃動,把卻桓度的注意力從夏姬修長火熱的玉體移開。
附近周圍最少有十多個人來回搜索,他們並非巫臣方面的人,否則便會用巫臣和夏姬約好的暗號聯絡。只不過未知是早先截駕的戰士,還是襄老方面的人,假設是後者的話,他處境更是危險。
左下方響起一個男性的聲音道:「官兄,那小子帶著夏姬,應該是來了這裹,但夏姬的專船還未開走,證明夏姬尚未登船,此事令人難解。」
另一個沙啞的聲音應道:「赤兄之言有理,但試想夏姬天生媚骨,風騷動人,這等年輕小伙子有何定力,怕巳背著巫臣,在隱蔽處及時行樂了。」說完附近各人一齊嘿嘿淫笑。
卻、夏兩人聽在耳裹,又是另一番滋味。夏姬豐滿的肉體在桓度懷裹一陣扭動,使卻桓度感到高度肉慾的刺激,同時升起無限憐愛,雙手輕輕在夏姬的背臀來回愛撫。兩人不敢弄出半點聲息,默默享受那銷魂的滋味,既香艷又驚險。
另一個聲音道:「那小子劍法高明,為我生平僅見,巫臣之下何來這等高手?」早先姓官的男子道:「會否是襄老方面的人?」姓赤的沙啞聲音響起道:「不論如何,我們都要把夏姬搶回來,否則公子怪罪下來,我們都要吃不消。」跟著一番商議,定下截查的路線,這才散去。
卻桓度在夏姬耳邊道:「巫臣有沒有教你應變的方法?」夏姬連忙想起當日巫臣交給她的煙花訊號,連忙點頭道:「噢!在衣內。」她雙手緊纏著桓度,絲毫沒有鬆手的意思,不啻要卻桓度探手入她衣內取物了。
卻桓度強忍著探手入夏姬衣內的衝動,有點貪婪地嗅著她如雲秀髮的芳香。一邊道:「你一定要聽著。」
夏姬在喉嚨唔了一聲,蝕骨銷魂,一雙明眸鳳目,半開半閉,仰起媚態橫生的俏瞼,巳是情思難禁。
這一下真的要命,卻桓度幾乎要朗誦卻宛的名字,眼下如不能擺脫情慾的難關,不但會破壞構思好的計畫,一個不好,夏姬亦一定會被這不知名的勢力擄去,或是落回襄老的魔爪裹,自己滅族的大仇不但不能報,還惹來天下人恥笑,為家族留下臭名,想到這襄,心智逐漸清醒過來。
卻桓度突然把嘴靠近夏姬的身邊,強忍著吸啜她圓潤耳珠的行動,連氣輕喝道:「襄老!」
這兩字有如透心靈藥,夏姬全身一震,兩眼睜大,射出驚懼的神色,卻桓度不由一陣憐惜。這嬌美的女子,受盡襄老的淫虐,聽他的名字,即驚懼如斯,心想若有機會,一定要搏殺這凶人。
卻桓度說:「你一定要照我的話去做,否則不但我性命難保,你也要落回襄老手上。」他故意提出他的生死,又再提襄老的名字,夏姬為他為己,都要聽命而行。
夏姬果然悄臉一變,臉上艷紅的色澤逐漸消淡,眼睛回復清醒時的明亮,泛著純美的光輝。卻桓度發覺這才是她最引人心弦的地方,她的神色和氣質,變化萬千,豐富動人,一時媚態引人,如蕩婦淫娃,萬種風情;
一時又如清純少女,答答含羞;有時卻高雅孤傲,有時又溫婉從人,使和她在一起的人,目不暇給,神不守捨,每一刻部有新鮮不同的惑受。
尢其是她一雙會說話的眸,可以清楚傳達出她的心意和感受,雛怪這麼多人為她不能自拔,的確是有道理的。.夏姬輕搖他一下道:「怎麼了?」語聲含有嗔怪的意思。
卻桓度從沉思中驚醒,道:「一會兒我要留你在此,當聽到我一聲長嘯時,須立即發出訊號,巫臣自然會……」話還未完,夏姬雙手再度纏了上來,豐滿的嬌軀死命挨緊桓度,眼睛濕潤;想到這個使自己第一次動了真情的男子,這樣便要離去,他日相見的希望有如鏡花水月,怎不教她傷心欲絕。
卻桓度理智的堤防又徹廄崩潰,一把捧起夏姬的悄臉,狠狠地吻在她豐滿溫潤的紅上,心神迷醉,剛想作進一步的行動,夏姬用力掙了兩掙,卻桓度不解地離開了她的嘴。
夏姬吹彈得破的悄臉上滿佈紅霞,在月照襄明艷不可方物,神情卻非常堅決地道:「你走吧!我會照顧自己的了。」
卻桓度心中感動,知道剛才曾提到自己的生命危險,夏姬是為了自己,才這樣毅然要他離去。
卻桓度深深地望了這美女一眼,將她放好,躍落樹下,轉眼消失在叢林茂密處。
看著這奪得自己芳心的男子遠去,夏姬兩行清淚,奪眶而出。
月亮掛在西天,離天亮還有個把時辰。
第六章逃出險境
卻桓度離開了夏姬,在樹林內迅速飛躍,忽感有異,他像一隻充滿活力的斑豹般,一弓身竄上一棵樹上,緊伏樹幹,與月夜渾融為一。
片刻後一道人影由樹下掠過,軌在剛過了卻桓度藏身的樹下時,卻桓度凌空下撲,銅龍化作一道長虹,電閃般向敵人刺去。
那人也是了得,身形一轉,一對短戰回身一架,恰好擋開銅龍凌厲的一擊,但卻桓度這樣突如其來的全力撲擊,雖然給他架住,仍然把他撞得倒飛向後,鮮血狂噴。
卻桓度豈容他有喘息的機會,手上銅龍若如長江大河,滔滔不絕,一劍亟過一劍,一劍比一劍狠辣,把他迫得連連後退,狼狙萬分。
當的一劍,那人左手短戰先被挑飛,跟著右手在卻桓度無孔不入的急刺下,連中三劍,卻桓度長劍再閃,那人胸前鮮血狂噴,來不及慘呼,倒地斃命。
卻桓度一陣力竭,剛才全力出千,一舉斃敵,心頭大快。他之所以要不擇於段地襲殺此人,因為從他提著的雙戟認出,這人正是襄老座下三大高千之一的飛戟龍客。
此人在這裡出現,可能是襄老來此的先兆,搏殺了他,一方面可以防止他回報襄老,另一方面,更可削弱襄老的實力,何樂而不為。
這龍客的雙戟名震楚地,雖說自己攻其不備,佔了先機。但居然能在毫無損傷的情況下,使他命喪劍底,不由信心大增。
卻桓度不再遲疑,仰天發出一聲長嘯,往東南方疾馳而去。
這龍客武功高強,橫行無忌,想不到猝不及防下,不明不白的命赴黃泉,不得好死。
現在幾股勢力的關係糾纏不清,卻桓度在其中穿插,使用由的發展更為複雜。
再沒有人可以預料事情的變化。
卻桓度展開身形,將速度發揮到極限,心中有種難以言喻的興奮。小如那次在大別山的逃生,逃避隱藏並不是辦法,一定要把主動操於手中,上能著著制勝。
幹掉龍客對他有極大的鼓舞,這是他首次面對真正的高手。雖說此次自己是以戰略取勝,但這正反映了他卻桓度現下應採用的戰術。這是在敵人惡勢力下掙扎求存的唯一方法。
兩邊的樹木在他眼前飛快的倒退,在月色照射下,變成銀光閃動的世界,使人懷疑一時錯失下,闖進鬼神的領域。
四周隱隱傳來人聲和衣衫在密林行動時弄出來的聲音,敵人的包圍網,在四周展開著。
卻桓度希望能在包圍網完成前,在缺口處逃出,他還要在巫臣大船開離前,潛匿其上。
左方四裡處一聲尖銳的聲音響起,一股濃煙在天空化開;卻桓度心下稍安,知道夏姬發射出求救的煙火,召喚巫臣方面的援手。現在唯一難測的因素,就是襄老的去向,他們方面到現在為止,只出現過一個飛戰龍客。
卻桓度忽地大感不妙,原來敵人非常高明,特別在三處地刀弄出聲音,使自己避開那些方向,其實全無動靜的一方面,才是敵人實力的真正所在,在他知道這真相時,他已陷身在敵人的羅網內。
巫臣卓立岸上,背後是他出使齊國的巨舟「騰蛟」,在月夜下有如一隻俯伏在江流上的巨獸;江水在月色的照耀下,反映出一絲絲顫動的銀光。
巫臣身前一排站了二十多名全副武裝的戰士,這都是他轄下最精銳的死士。只要他一令下,每一個人都會毫不猶豫為他付出性命。養兵千日,用在一時。
此刻他臉上冷靜如常,不露半點感情,其實內心的煩躁焦慮,非筆墨所能形容萬一。
尤其是在半個時辰時,他接到襄老趕來此地的訊號,若襄老在夏姬上船前抵達,不用說他要把夏姬拱手予人,就連本身的安全,也非常可慮。
襄老一向以凶殘惡暴著名,盛怒下這狂人什麼也幹得出來,他屬下中還沒有可與抗手之人,那情況就更惡劣了。
就任這時,右方的樹林冒出一股濃煙,梟梟地升上半空,巫臣大喜,知道這是夏姬發出的訊號,因為這煙花經特別設計,定要知得獨門手法,否則難以點燃。
巫臣身形展開,飛掠而去,眾手下慌忙跟隨。
卻桓度條然停下,站立在樹林當中,一點也不似撞進敵人的重圍裡,其實他停下的地點大有講究,因為再向前行將會穿過樹林,抵達沿江兩岸的空地,若要以寡勝眾,當然是充滿障礙物的樹林來得有利。
卻桓度一停下,便從懷中取出汗巾,把下半邊臉蒙上,只露出閃閃生光的雙目,一副莫
測高深的模樣。
不一刻,黑衣的戰士在四周出現,估計最少有二百多人,把孤單的卻桓度重重圍困起來,正和先前攔路要強搶夏姬的武士同一裝束。
一個身穿白衣、身材高瘦的男子,緩緩排眾而前,他的白衣在武士們黑衣的襯托下,分外突出,顯示他與眾不同的身份。
這白衣男子年近四十,面色稍嫌蒼白,但眉目極為俊朗,只是眼肚泛青,是酒色過度的象;一對眼似開非開,給人陰狠毒辣的感覺。手上提著一支鋼製的洞簫,也不知是否他的武器,還是把玩的東西。卻桓度心想答案只好以生命去探求了。
白衣男子傲然一笑道:「這位藏頭露尾的朋友,若能放棄抵抗,提供我所要的資料,我不但饒你一命,還給你賞賜。」他語氣強橫,是那種慣於高居人上的權勢人物的典型語氣。
卻桓度沉聲道:「我連你是誰都不知道,怎能信你?」白衣男子哈哈一笑道:「你連我公子反也不知道,怪不得竟敢跟我作對了。」
卻桓度心中一凜,果然是公子反。這人在仕族中出名難纏,武功雖然還未能躋身高手之列,但手下卻的確擁有無數能人異士,跟他纏了起來,也極頭痛;另一方面巫臣的大船接到夏姬會立即開出,如果自己不能及時脫身,全盤妙計將付諸流水,可能還弄出殺身之禍。
一邊想著一邊應道:「我何時和公子作對?」一副理所當然的真誠模樣。
公子反為之愕然,他早先得到手下報告,知道一個衣衫襤褸、滿臉於思的灰衣男子,橫裡將夏姬帶走,直向這邊奔來,現今這蒙面男子確是身穿灰衣,卻不知是否滿臉於思,於是喝道:「那你給我除下面巾。」
卻桓度毫不遲疑,一手拉下遮臉的汗巾,頰下光淨平滑,那有半點鬍鬚。
公於反和眾戰士齊齊一愕,卻桓度已貼著身旁的大樹躍起,直往樹頂竄去。
數十聲暴喝在四周響起,立時有十多人同時躍上樹頂,在附近的大樹上阻止卻桓度突
圍。
卻桓度升上樹頂,四乃八面人影幢幢,他不退反進,手中索鉤閃電回射,就在掛鉤射公子反身旁的大樹時,他的身形迅如鬼魅地,利用索鉤的拉力,閃電般翻身射向在樹下的公子反。
這時公子反身旁的高手都躍上樹頂,還未弄清楚究竟有何事發生時,卻桓度的銅龍已向公子反擊去。
公子反身旁還留有兩個護衛,見卻桓度凌空擊來,兩支長劍死命阻擋。
噹噹噹!一連串金屬交鳴的聲音,兩個護衛打著憾橫跌開去,渾身浴血。這凌空下擊的凌厲,連襄老座下三大高手之一的飛戰龍客亦要命喪劍下,這等一般好手,焉能倖免。
四周戰士一齊撲近,刀光劍影,忽地全部靜止,凝固住原地,樹上樹下,二百多個凶神惡煞的武士,沒有人再敢動一個指頭。
卻桓度的銅龍,劍尖正緊貼公子反的咽喉。洞簫仍代公子反手中。
卻桓度露齒一笑道:「你的蕭是用來把玩的吧!」
公子反不知卻桓度的含意,模糊的應了一聲,陣陣寒氣,從劍尖透入,他尚是第一次這樣接近死亡。
卻桓度露出神經質的笑容,跟著雙目變得全無表情,看著公子反,像看著一件沒有價值、沒有生命的物件。公子反一陣心悸,自制力終於崩潰,全身抖震起來。
卻桓度是蓄意這樣做,用以給這狂妄自大的公子反一個壓力,見果然奏效,遂淡淡道:「我要你立下毒誓,由這一刻開始,你或你的手下都絕不許干涉我的行動,我就可饒你一死。」勢易時異,剛才是公子反饒卻桓度,現在卻是他饒公子反了。
公子反那敢遲疑,連忙低聲立下毒誓。
卻桓度眼中射出凌厲的光芒道:「我要你當眾大聲立誓。」這一招極絕,當時的人很亞信義,若立誓而不行,會成為別人鄙視的對象。公於反沒有法子,當眾大聲立下誓。
卻桓度大笑收劍,施施然從黑人戰士中穿越而去,公子反始終沒有發出攻擊的命令,面色當然難看之至。
出林後卻桓度連忙展開身形,一到江邊連忙暗叫僥倖,原來這時巫臣的巨舟才緩緩開出。
一隊四十多騎的武士,旋風般電馳而來,這時巫臣的巨舟早已去遠,在江水下游處剩下一個小黑點。
天色發白,黑夜終於過去。
騎士們奔至沿江的直路,又旺馳了一回,前面竟是另一條滾滾江流攔斷去路,知道冉不能趕上,這才勒住馬頭。戰馬口邊都沾滿了白沫,顯然是趕了很遠的路。
當先一騎坐了一個鐵塔般的大漢,鷹唆似的鼻樑,兩眼凶光暴閃,喉嚨間不斷作向,狂怒非常。正是凶名遠播的襄老。
襄老一聲暴喝,膀下的駿馬連忙人立而起,他嚀聲道:「巫臣!我要你家破人亡。」
四十多騎在他身後扇形散開,每人都面現驚容,他們都深悉暴怒的襄老是可以幹出仟何事來的。
襄老道:「給我看龍客滾到什麼地方去。」他在盛怒下,仍然發出極為理性的命令,可見他雖然性格凶暴,卻是個膽大心細的人物,否則有勇無謀,早命喪他人手上了。
立時有手下去四周搜索。
他早先搜查卻桓度的行動,還差一點才完成。所以在接到長街有人打鬥的悄息時,心中輕視,只派龍客回來調查。直到接得夏姬失蹤的消息,這才知道事態嚴重,連忙趕回,領悟到所謂卻桓度的出現實在是調虎離山之計。
這才知道既丟了美人,叉中了敵人狡計,心中的窩囊是不用說了。尤其夏姬似乎是自願隨人而去,對他男性自尊的打擊,沉重處真的是有苦自家知。
襄老喝道:「程越!」
一名漢子走了出來,垂手道:「程越聽命!」
襄老道:「你立即快馬趕往糊城,傅我之令不惜任何手法,務要阻延巫臣巨舟的行程,一切後果,由我擔當,我等隨後趕來。」
程越接令之後,急率數人上路,轉瞬去遠。
身後位列襄老座下三大高手之一的鄭棍道:「主公,巫臣此次奉有王命,出使齊國,我們若要和他正面衝突,必須小心從事,若給人找著把柄,就算令尹也難保得住我們。」
襄老嘿嘿冷笑道:「剛才的線報中,街頭搶奪我小妾的搏鬥裡,其中那劍法超絕的男子,無論衣著氣度,尤其是手中的特長銅劍,十有九成是卻宛之子無疑。此次巫臣扯上欽犯,看我定將他弄個身敗名裂。」
忽地一陣長笑:「公子反這廢物也來爭逐夏姬,幸好他攔路搶人,引發打鬥,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否則我現在還給蒙在鼓裡呢。」
鄭棍奇道:「不知怎地會把卻桓度牽涉在內?」襄老曬道:「世事曲折離奇,往往出人意表,這事日後或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不用這時來費神。現時當務之急,是要發動沿江的偵察網,一方面追查卻桓度的行蹤,又可避免巫臣半路偕夏姬上岸私逃。只要捉姦在船,任他三頭六臂,也要吃不消。」襄老愈說愈激動,面上神色睜嚀可怖。
這時龍客的體給人台了回來,眾人心神一震,以龍客的雙戰,居然不能自保。
襄老細細觀察龍客的體,面容冷酷,和剛才的暴跳如雷,判若兩人,使人感到城府深沉,才是他真正的性格。
襄老台頭道:「我曾在被卻宛所殺的人體上,研究卻家劍法,故可以肯定龍客是死於銅龍之下,更由於再無其他類型的傷口,所以龍客是在一對一的決鬥下,被卻桓度擊斃的。而雙戰乾淨無血,所以卻桓度應該是一無損傷。」說到這裡,停了下來。
眾人都露出掩不住的驚容!襄老的分析和觀察,竟把當時的情形掌握了個大概。
襄老沉吟不語,他知道他正在追捕的目標,已從一個養尊處優的公子,變成一個狡猾多智的可怕劍手了。
太陽慢慢升起來,照遍了大地。
長江滾滾向東流去,帶走襄老生命上最有意義的美好事物。
襄老把拳握緊,這個在楚國有絕大權勢的凶人,決心把美人奪回。
襄老揚起長鞭,重重打在馬臀上,駿馬狂痛下沿江放開四蹄狂奔,襄老一聲長嘯,令人耳鼓劇震,似乎要藉此發心中怨憤。他陷在極度屈辱的情緒裡,決定不惜一切去報復。
身後四十多名劍手,齊齊揚鞭,在眾馬嘶叫聲中,踢起滿天塵土,尾隨襄老疾馳而去。
此次若能扳倒巫臣,他們都可以從巫臣龐大的家族土地裡,分取利潤。
長江上一時戰雲密佈。
卻桓度一縱身,四十五度斜斜插入江水裡。冰冷的江水令他精神一振,他在水底行了一會兒,換了兩次氣,來到大江的中心,巫臣的便船「騰蛟」,正以高速向他正面駛來。
船上的巨帆全部迎風而張,在日出前的昏黑裡,破浪滑向下游。
卻桓度揚腕一振,索鉤箭般往船邊的欄桿上,沒有弄出半點聲音,原來銅鉤上包了布帛。這索鉤是卻桓度一項絕技。
原來他自便羨慕飛鳥在空中自由自在地飛翔,他既不能振翼高飛,唯有利用索鉤攀高躍遠,後來更把索釣融會於武技,想不到這些日子來大派用場,屢屢助他化險為夷。
再有一刻就天亮了,那時要上船,會很難避開船上巫臣方面的耳目,卻桓度不敢遲疑,猛一用力,飛魚般帶起一陣水花,躍上船面。
卻桓度伸出雙手,剛好抓緊船欄,探頭一望,前面堆放了一堆雜物,雜物後正有兩個人背對著他談話。
卻桓度心中叫苦,不敢妄動,這兩人只要有一人轉頭,他的全盤大計都要告吹了。
其中一人道:「主公這次出使前,早把我們的家小移往國外,所以此次我們是不會再回來的了。」
另一人說:「我始終不相信以主公的精明厲害,會為一個女人而放棄在此地的偌大基業。」
早先那人說:「左指揮,你還未瞥見過那尤物,見過之後,你就不會那樣說了。」兩人跟著一陣低笑。
那左指揮道:「誠佑!我跟隨主公多年了,他那一步行動不是可以同時帶來幾方面的利益。近年囊瓦他們勢力迅速膨脹,排除異己,連卻宛也給他扳倒,我們主公朋友遍及國外權貴,地位尊崇,為什麼要留在楚國受氣。我看這才是他出走的真正原因。」這一番話頭頭是道,那誠佑不停點頭。
卻桓度心中正在咒罵他們,天已開始微亮,他們再不走開,他的處境更加危險就在這時,船身撞上急浪,向兩邊一陣搖擺,船上的貨物發出吱吱的聲音。卻桓度猛一咬牙,翻身便躍上甲板,伏在兩人身後的雜物堆後。
那兩人毫不察覺,再談了一會,便在往他處。
卻桓度暗叫僥倖,把掛在船欄的索鉤收起,趁著天還未全亮,向船艙處鼠伏而去,希望避入艙底,找個隱匿的好地方。
巨舟「騰蛟」足有十二丈長,三丈闊,這樣匹大的船,在當時是史無前例的。
暫時總算安全了。 第七章 暗度陳倉
桓度從船側攀船,距離進入船內的艙口,只有十多步的距離。
天色逐漸發白,桓度覷準一個空檔,仗著迅如閃電的身法,掠入艙內。
一條梯階向下伸展,丈許下是一個廊道的開端,一條通道在眼前伸展,每邊各有三道門戶,總共是六間艙房,過了艙房是另一條側開的階梯,桓度心中一喜,知道找到了通往艙底的路徑。
然在這時,背後一陣人聲傳來,由遠而近,桓度不再細察,向前衝去,剛到達通往艙底的階梯時,心中叫苦,原來隱隱有人聲從艙底傳出,此路不通。
另一邊通往他置身廊道的梯階項上,人聲腳步聲愈來愈大,他估計最少有六、七個人。
桓度無可選擇,一手扭向上邊的一扇門,卻推不動,顯然在內被反鎖了。梯階剛響起第一下腳步聲。
桓度忙推對面另一道門,也是紋風不動,他唯有再試隔鄰的艙室。這次木門應手而開,桓度不理室內情形,身形一動,掠了進去,這時艙內已充滿了步落梯階的聲音。
室內空無一人,中間放了一張被絲巾覆蓋著的大方幾,幾的四周放置了十多個蒲團,供人坐下,兩邊是兩個大櫃。
桓度大叫不好,這分明是個會議室,現在進入艙內的眾人,若是要有任何商議,或會來這裡,那豈不是撞個正著。門外腳步聲由遠而近,他的估計看來不幸的言中了。
會議室貼近船身那一邊,開了個窗戶,可見外邊的漫天陽光和沿岸山野。桓度一咬牙,決定不從這窗戶逃生。轉身打開左邊的櫃門,裡面放滿竹簡和帛書,那能藏人?
腳步聲來至門前,他甚至沒有時間試探另外的櫃門,揭起覆蓋著會議大幾的絲布,俯身鑽入幾下。
四周絲布垂下,這是個「最不安全」的隱蔽地方。
同一時間艙門打了開來,八、九個人的步聲魚貫而入。
桓度心中祈求,希望這不是一個冗長的會議。
絲布外各人紛紛坐下,把桓度徹底包圍起來。桓度幾乎停止了呼吸,絲布外不乏高手,輕微的疏忽也會招來殺身之禍。
一個沉雄的聲音響起道:「此次我們乘坐的『騰蛟』,出於魯國名師公輸班先生的設計,速度勝於他船。我試過由郢都來夏浦,只耗兩日時光,所以不虞敵人跟蹤追趕。」頓了一頓,可能是觀察各人的反應,續道:「唯一擔心的,就是目下通往邾城這段路。這一段的長江,左彎右曲,若以快馬在陸上奔跑,可先一步抵達邾城,還有時間從容佈置,攔截『騰蛟』。」
在幾下的桓度,認得是巫臣的聲音。
巫臣繼續分析形勢道:「邾城水路的守將是素功,這人精擅水戰,又是囊瓦方面的人,若全力在江上攔截我們,血戰難免。只要過得這關,向江東直放,在松陽登陸北上,直赴魯、宋之地,襄老就算有三頭六臂,也將無奈我何了。」
巫臣又道:「邾城在望,若敵人攔截,各位有何對策。」
另一個聲音響起說:「襄老要在大江上阻上我們前進,一定要借助素功的水師,所以對素功實力方面的瞭解,將成為此次成敗的關鍵。」這人說話條理分明,爾雅溫文,似是謀臣那類人物。
這人續道:「在計畫這次行動之初,我曾對素功的水師作了一番研究,可斷言無論在實力和戰鬥的技術上,我們都不宜和他正面交戰,幸好這次我們是以逃走為主,以我們這船的速度和設備,大可一展所長。」
另一個雄壯的聲音轟然道:「柏先生可否分析一下敵方的實力佈置,好使末將能因事制宜,定下對付的策略。」這個人當然是巫臣手下的大將。
柏先生答道:「燕將軍好就,素功轄下共有七艘大船和百餘艘靠雙槳推動的快艇。大船中只有帥船『飛楚』和戰船『燕翔』的性能和速度勉強可以跟得上我們的『騰蛟』,縱或未到相埒的界線,但己所差無幾。」
巫臣的聲音又在室內響起道:「這樣看來,我們處在非常惡劣的形勢,但敵方不及的地方,就是我們這裡有位操舟的妙手祁老謀,這一著必大出敵人意料之外。」
一個人連忙出言謙讓一番,當然是那祁老謀了,只聽他道:「巫先生於我祁老謀有大恩,又長期令我和家人富貴榮華,不要說這是本份的事,就算赴湯蹈火,老謀也在所不辭。」大家又是一番客氣說話。
桓度喑忖這巫臣真是老謀深算,早就廣攬人材,所以現今敢大膽挑戰襄老,虎口拔牙,心底也不由佩服。想起父親生性耿直,不懂陰謀詭計,致為人所乘,真是要切誡。這些日子來的所見所遇,令桓度在很多方面都起了變化。
祁老謀續道:「老謀對整條大江的水流,在不向的地方、時間和天氣的變化下,每種情況均瞭如指掌,所以這次『騰蛟』駛進邾城的水域時,恰好是傍晚水流最湍急的時分,並不利於攔截;況且我還有幾手絕活,敢說天下無人可以化解,唯一擔心的,就是敵人可以快艇載人強搶上船,這一著就要燕將軍去操心了。」
燕將軍答道:「這個包在末將身上。」聲音透露出強烈的自信。
另一位從未說過話的人道:「我反而擔心襄老和他座下的高手。襄老除慘死的卻宛和他的主子囊瓦外,在楚地還無人能制。他手下又盡非易與之輩,若給他們藉快艇搶上船來,真是勝負難料呢。」眾人一陣沉默,顯然都不知道應該如何對付這可能發生的局面。
巫臣哈哈一笑道:「襄老上船,就交由我對付,其他的人,則要勞煩各位了。」
眾手下一齊轟然應諾。要知道這是巫臣不想士氣低沉而說的話。他們都是身經百戰的戰上,不會輕易沮喪,唯有見步行步了。
巫臣又說了一番論功行賞勉勵的說辭,這才散去。霎時整間會議室,只剩下躲在幾底的卻桓度,他還不敢貿然而出,若有人重返會議室,就要前功盡棄了。」
突然聲音從鄰房傳入耳內,聲音雖被厚實的木板隔開,細不可聞,但桓度的聽覺何等靈敏,運起守心之術,鄰房微不可覺的聲音便在他極度專注下,一點一滴的收在他的聽覺網上。
一陣奇怪的衣衫磨擦聲音傳來,良久才停止,巫臣的聲音響起道:「過了邾城之後,我們要好好親熱一下。」
桓度恍然怪不得推不動那道艙門,原來是夏姬在內。心中同時升起一道妒火和莫明的痛苦,他知道這等形勢下,他已失去爭奪夏姬的資格。
夏姬一陣沉默,不作一言。
巫臣聲音帶點不滿道:「為什麼從樹林救回你之後,一直鬱鬱不歡。有時又長吁短歎。」桓度心下大快,暗忖巫臣你雖然可以恣意享用她的身體,她的心卻依然是我桓度的私有財產。
另一方面又暗駭巫臣必從而推斷出是他卻桓度令夏姬生出這樣的變化。男人嫉恨起來,不可理喻,夏姬想也不會好受。
夏姬幽幽一歎道:「我令你冒上如此大的風險,於心不安。」桓度心內大聲叫絕,至此完全為夏姬放下心來。
想起夏姬飽歷滄桑,應付男人經驗的老到,不在話下。想到這裡,很不是滋味。唯有希望自己是與眾不同的一個。這時忽聽到巫臣提起他的名字,又將他在愛恨交集的情緒裡,扯回到現實來。
巫臣的聲音傳來道:「他應是自顧不瑕,怎會拔刀相助?唯一的解釋是他希望襄老在盛怒之下,全力對付我,方便他乘隙逃脫,但他怎能洞悉我們的全盤計畫?」這些問題對這素負智名的楚國大臣造成很大的困擾。可也無法獲得答案。
巫臣又說了一會甜言蜜語,道:「我還要在議事廳工作一段時間,你好好休息吧,睡醒時,應是身在安全地帶了。」
桓度魂飛魄散,若待他真的回來會議室工作上幾個時辰,就算不發現他,累也可把他累死,忙密謀脫身之計。
鄰房傳來開門的聲音,眼看連逃走也來不及時,幸好夏姬的吸引力強大,巫臣忍不住又在門邊講了幾句。
桓度連忙從幾底走了出來,略略舒展筋骨,一把取出掛鉤,決意冒險從向海的小窗離去。
隔壁傳來關門的聲音,腳步聲果然轉移過來,在會議室的門前停下。
桓度不再猶豫,閃電掠向窗前,上身俯出窗外,身中索鉤電射往夏姬歇息鄰房的窗邊。銅鉤才掛在窗沿,桓度再沒有時間試驗,整個身體飛出窗外,他的身形剛消失在窗外,巫臣剛好推門進來,他心中還陶醉在夏姬的音容裡,一點不知情敵剛正離去。
桓度斜斜地側飛往夏姬房子的窗戶,整個身體靠索鉤的力量垂吊著,緊貼船身,掛在窗下六尺許處,離江面有七、八尺,不上不下。
他不敢弄出任何聲音,怕船上的人發覺,幸好這個角度,除非船上有人俯首察看船身,否則一時難以發覺。當然在這大白天陽光普照下,這樣的怪像是絕對不能持久的。
他雙手微一用力,身子登時升到窗的下沿。探頭一看,連忙又把頭縮下,原來他看見夏姬修長婀娜的美好身形,正背著他而立,不由心中一陣狂跳。
再探頭一看,又嚇了一跳,原來夏姬剛轉過頭來,臉上似乎有點淚痕。他急忙縮低,在這樣的情形下,夏姬若驟見窗外有人頭出現,不失聲驚叫才大大稀奇。
房內一陣輕盈熟悉的腳步聲傳來,卻桓度大叫此番休矣,原來夏姬一直向窗戶走來。
夏姬來到窗前,把手肘枕在窗沿,王手輕托著下顎,癡癡地望向窗外,臉上果然滿佈淚痕,在大陽下閃閃生光。她兩眼雖然望著外邊的風光,但神思飛越,顯然視而不見,另有所思。
卻桓度是第一次在白天下見到夏姬,從下望上去,夏姬的俏臉有若冰雪的晶瑩,自裡透出粉紅,充滿青春的生命力:她的輪廓極美,而且顯出她溫柔可人中帶著堅強和野性的性格;這樣動人的美女,卻給命運安排如此了的一條道路,真是造化弄人。
夏姬對桓度的存在懵然不覺,口中忽然喃喃道:「桓度!桓度!」
卻桓度這一次的驚嚇更大,幾乎鬆手跌落江中,立時醒悟到夏姬正在思念自己,情濃處不自禁呼喚自己的名字。
卻桓度再也忍不住,什麼逃走大計,完全拋諸腦後,整個人躍起至窗前,和夏姬嚇得目瞪口呆的俏臉只差兩寸。在夏姬張口呼叫前,他的封住了夏姬豐潤的櫻。
卻桓度心下大快,心想也讓你受回一次驚嚇,這才算是扯平。其實他內心暗恨夏姬和巫臣親熱,但又有氣不能出,造成他不能解釋的心態。
卻桓度恣意享受,夏姬的櫻更為濕潤,身子發起熱來,這下突如其來的變化,使她進入歇斯底裡的狂喜境界。
鄰房傳來一陣筮竹相碰的聲音,桓度略為清醒,這才想起自己上半身伸了入窗內,還有下半身在窗外,隨時有被人發覺的危險。
他離開了夏姬的紅,當然不敢發出任何聲音!以手示意夏姬讓出空位。
夏姬依依不捨地把上身從桓度處移開,桓度不見如何動作,靈巧地從窗外躍了進來,全無半點聲息。
兩個肉體又再緊緊摟在一起,彼此死擠死壓,但卻不敢弄出任何聲音。這反而給他們帶來偷情的高度刺激,眼兩人都慾火高張。
第二陣筮竹的聲音傳來,巫臣正在問卜,不問可知表示了他對前途的擔憂。也好像在提醒鄰房正在抵死纏綿的男女在命運的渺不可測下,應該把握現在,及時行樂。
卻桓度一對手滑入了夏姬的衣服內,恣無忌憚地巡遊,他心中狂叫,無論怎樣,這一刻她
是我的,我一定要佔有她。
夏姬的美麗面孔顯露出極度的興奮和歡樂,她的小口不斷張開,卻強忍著不發出任何聲響,等待著侵體那一剎那的來臨。在她一生裡,這是她第一次真正享受到兩性的狂歡,艙房內春色無邊。
第八章—大江戰雲
巫臣數著手中的蓍草,坎下艮上,正是山水蒙卦。
蒙、昧也。以坎遇艮。艮止於外,坎水在內。內既險陷不安,外又行之不去,莫知所在。巫臣嘴角牽出一絲苦笑。
口中喃喃道:「山下有險」。原來蒙分上下兩卦,上卦是艮為山,下卦為水為險阻,所以說山下有險。所謂退落下卦則困於其險,進於上卦則阻於其山,一籌莫展。
唯一的生機,就是上九爻動,化作地水師。上九擊蒙,不利為寇,利禦寇。這是九死一生之象。夜幕低垂。大江一片漆黑。
「騰蛟」全無燈火,順著江流以高速前進,風勢強勁,所有的革帆均高張半空。
祁老謀不負所托,對天時水流的把握,叫人拍案叫絕。巫臣和一眾高手集中船頭,使風吹得他們的衣服獵獵作響。
船上百名家將全是最精銳的戰士,每個人都進入戰鬥的位置,蓄勢以待。革制的護盾,佈滿船的四周,以應付敵人的強弓硬矢。他們人數不多,實力卻不可輕視。
在江流的遠處,露出了幾點燈火,邾城在望。
下游近處一片漆黑,除了偶爾見有靠岸的漁舟,便全無動靜。
這現象有點反常,際此漁舟作息的時分,大江怎會不見舟火?
就在這剎那,下游裡許處燈火大明,兩艘巨舟並排在江心出現。
兩岸又馳出百多艘快艇,扇形地從下游逆流而來。
敵人的兩艘巨舟傳來陣陣戰鼓,殺氣騰騰,聲劫奪人。
「騰蛟」剎那間陷入敵人的重重圍截裡。
巫臣的手下有人失聲道:「『燕翔』!『飛楚』!」正是素功轄下最精銳的水師,可見敵人是志在必得。
巫臣不得不暗讚敵人這一手確是漂亮,唯一欣慰的,就是即使襄老膽大包天,也不敢以火箭毀去「騰蛟」,因為這是代表楚國的使船,也是楚王的座駕舟。
巫臣和一眾高手臉容不改,他們久經戰陣,怎會被這聲勢嚇倒,反而事到臨頭,更見從容。
「飛楚」和「燕翔」迎面緩緩駛來,迅速接近以高速向它們衝奔下去的「騰蛟」。
巫臣沉聲指揮道:「小心他們的鉤索!」若給他們迫近五丈之內,將會被敵人以鉤索硬生生扯近,再強搶上船。
素功不愧水路名將,一出手便使巫臣陷於險境。
下流上來的快艇速度快於「飛楚」和「燕翔」,忽兒間追至十五丈內。
形勢一髮千鈞。
「騰蛟」驀地響起一片鼓聲,在船身底部近水的兩邊,每邊打開了一條長方形的隙縫,各伸出一排二十枝長槳,有力地以同一節奏劃動,船速加倍。
船帆移轉,以高速美妙地拐了一個彎,避過江心的兩艘巨舟,在貼近岸邊處逸去,事起突然,一連撞翻了多艘迎面而來的快艇。
燕將軍一聲令下,船上弓箭齊飛,向敵人的快艇射去,敵人紛紛中箭落水。
巫臣暗忖這個公輸班的設計,配合祁老謀天下無雙的操舟之術,一定大出素功意料之外,不知他會如何應付。
「騰蛟」拐彎時的巨浪,又把敵人的快艇弄翻了幾艘,「飛楚」和「燕翔」,給拋在船後。
戰鼓再響起,「飛楚」和「燕翔」掉頭追來。
素功立在「飛楚」的船頭,神情從容。站在他身旁的襄老,卻是面目猙獰,咬牙切齒。他發誓若得回夏姬,一定以所有方法來肆意淫辱她。
素功身形高挺,面目陰沉,嘿嘿笑道:「申公巫臣這艘『騰蛟』的控縱,確令本將眼界大開,水流、風力和人力的巧妙配合,把船速擴展至極限,末將欽佩之至。」
他口中說著欽佩,面上卻無半點表情,令人不知他心內的意向。
襄老眉頭一皺道:「現下和『騰蛟』的距離愈拉愈開,難道就這樣束手無策,看著它在眼前逸去。」語氣間流露不滿。
素功仰天長笑道:「襄兄也太過小覷於我,這邾城水域是我地頭,敵人要走便走,我素功顏面何存?我一定能把襄兄送上敵船,那時要看你的手段了。」襄老大喜,兩眼凶光暴射,心想楚域之內,宛已死,還有誰能擋得住自己手中寶劍。
襄老狂笑起來,聲音震湯江流之上,得意萬狀。 素功續道:「一刻之後敵船抵達二龍頭,該處江底特淺,水流更急,又多亂石,任何舟船經過該地,必須減慢速度,否則船破人亡。」
襄老訝道:「敵人要減慢速度,我們難道能例外嗎?」素功眼中精芒電閃,露出得意神色道:「就是針對這點,我設計了一種以藥物製煉皮革造成的尖形艇,可在短時間內不怕水侵,船身輕巧扁平,在急流上衝馳,快逾奔馬,保證巫臣插翼難飛。」又是一陣長笑。
襄老道:「革船可坐多少人?」素功道:「這是美中不足處,每艘革船隻可乘坐兩人,加以製作困難,到目前為止,總共製成二十艘,僅可供四十人乘坐。」
襄老慨然道:「我手下無一不是高手,可以一檔十,十艘革艇,足夠有餘。」
素功嘴角露出陰險的笑意,若能扳倒申公巫臣,抄了他的家,他的得益將是驚人之至。
「騰蛟」忽地燃亮了船頭的燈火,直向二龍頭的亂石急流駛去,一陣鼓聲,主帆降,人船速度減慢下來。
若非祁老謀洞悉這裡的水流形勢,在如此黑夜強行搶過,無疑自殺。但舟速果如素功所料,減了最少一半。
巫臣這時和手下轉到船尾,每一個人都仍然處在高度的戒備下。
「飛楚」和「燕翔」的燈火愈來愈小,大家的距離拉得更遠。
「騰蛟」緩緩進入二龍頭,兩邊的山崖特別陡峭,有如抵達鬼域。
巫臣忽地一聲驚呼:「不好!」
眾人極目上游,一起面色大變。
十多艘形狀尖長的小艇,每艇兩人,在上游以驚人的高速追來。
燕將軍大喝一聲:「放箭!」
「騰蛟」霎時間射出滿天勁矢,紛紛向追來的小艇落。
這次艇上儘是楚地的一流高手,輕易將來箭擋開。
巫臣等齊齊取出劍刀,他們最擔心的情形快將出現。唯一可慰的,就是己方人數占壓倒性的優勢,若能制住襄老,便可穩勝這場仗。
惡戰難免!
襄老大喝一聲,一馬當先,箭矢一樣閃電彈往「騰蛟」,巫臣等無不駭然,想不到他神勇至此。還未定過神來,襄老鐵塔般的身形,已搶入巫臣手下們中,兩顆斗大的人頭,和著鮮血,飛上半空。人頭還未著地,襄老右劍又貫穿了另兩人的胸背,左手的鐵拳擊碎了一人的頭骨。
巫臣和燕將軍齊聲叱喝,一人提劍,一人提斧,雙雙趕上。
襄老又殺了幾人,鮮血染滿他名震楚地的長劍,有如虎入羊群。這時巫臣的劍由後面攻來,燕將軍的斧由左側攻到。
褰老一臀長嘯,高大威猛的身形,若如狸貓般的輕巧,一閃身,避過了兩人凌厲的攻勢,橫到了船的另一側,巫臣手下精銳再紛紛濺血倒下,竟然沒有人可以使他慢下一步,擋他片刻。
這情景非常奇怪,巫臣和燕將軍的劍斧離開襄老只有半尺的距離,但在襄老鬼魅般的身法下這半尺卻像一道永不可以逾越的鴻溝,可望而不可及。
襄老再殺一人,忽地整個人躍起往大船的主桅,雙腳在桅上一撐,整個人閃電般彈回來,手中長劍分攻巫臣和燕將軍。
兵鐵交鳴的聲音大震,巫臣和燕將軍齊向兩側踉蹌跌退,襄老這兩劍力逾千鈞,兩人都給震得血氣浮動,燕將軍功力較遜,虎口滲出鮮血。
襄老終於站定了身形,鐵塔般立在兩人面前,面容不見一絲喜怒哀樂。巫臣和燕將軍兩人的心直向下沉,襄老的武功比傳說中還驚人,果然不愧為楚國四大劍手之一。由此推之,囊瓦的武功真是令人難以想像。
襄老的人紛紛躍上「騰蛟」,正在展開混戰。巫臣方面人數佔優,穩在上風。勝負現在繫於襄老身上。
襄老望向飽飲鮮血的長劍,仰天一陣獰笑,快慰無匹,笑聲忽然而止,緩緩望向巫臣,輕視地道:「那賤貨夠不夠騷?」說完眼中射出嫉恨的光芒,長劍一閃,刺到巫臣的胸前。
燕將軍大喝一聲,大斧死命劈去,奮不顧身。
襄老一邊展開快劍,硬攻進巫臣的劍影裡,迫得巫臣連連後退,被襄老威猛的劍擊,震得口鼻都溢出血來。另一方面襄老以左手施出一套掌法,每一下都拍在巨斧身上,化解了燕將軍狀若瘋虎的攻勢,兩大高手,竟給他戲弄於股掌之上。
襄老賣個假身,燕將軍一斧劈空,便知不妙,剛想變招,襄老左腳無聲無息地當胸踢來,燕將軍慘叫一聲,口中鮮血狂噴,側跌出丈許開外。
巫臣壓力大增,眼前儘是劍影,也不知誰虛誰實,手腕忽地劇痛,長劍墜地。
巫臣大叫一聲:「我命休矣。」
耳中忽聞襄老一聲驚呼,一連串金鐵交鳴的聲音,兩團劍光交合倏分!一邊是襄老,一邊是一名軒昴的青年男子,兩人雙劍遙指對方,殺氣瀰漫,真力激起的氣旋,巫臣雖在兩丈開外,仍感呼吸困難。
襄老臉上首次露出慎重的神色,沉聲道:「桓度!」他從銅龍和劍法上認出對方的身分。
卻桓度一陣長笑,充滿強烈的信心,嘲弄道:「家劍法下的敗將,何足言勇。
」襄老面容不改道:「也好,兩件事一起解決。」手中寒芒一閃,長劍連續向桓度急刺。
桓度施展渾身解數,不守反攻,兩柄長劍在半空中閃電交擊,卻不聞半點撞擊聲音,原來兩人都刺向對方劍芒間的空隙,一擊不中立即變招再刺,所以雖是漫天鋒芒,卻沒有相碰的機會,這一下兩人交鋒,又比先前更為凶險。
兩人齊齊低喝,倏地分開,桓度左肩鮮血飛濺,襄老額上打橫現出一道三寸的血痕,鮮紅的血緩緩流下,形狀可怖。
乍看似乎襄老的傷勢較重,但桓度心裡有數,剛才卻桓度刺上襄老前額,滿以為可以一舉斃敵,那知襄老忽地橫,自己長劍只能在他額上拖出一道血痕,是皮外傷,反而自己左肩一劍,深近骨骼,雖未傷筋絡,對行動卻有一定的影響,吃了暗虧。
襄老豈容敵人喘息,長劍又迅疾攻去。
卻桓度身形急退,忽地翻身躍起,斜斜衝上半空,向主桅上掠去。
襄老飛身撲上,長劍直插向桓度後背。心中獰笑,只要桓度縱躍的力道一盡,就是他命喪的時刻。
在半空的卻桓度手中飛出索鉤,光影一閃,深入主桅之內,藉著索鉤之力,速度不減反增,陀螺般繞著主桅轉了一圈,長劍化作一道寒芒,直向跟尾追上半空的襄老擊去,這一擊蓄有雷霆鈞的力量。
襄老猝不及防,面色大變,他也是極端了得,長劍全力擊出。
一下驚天動地的金鐵交鳴中,襄老左肩濺血,倒跌回船上,桓度也被這一震之力,撞得反方向飛回,以剛才相反的旋轉軌道轉了回去。
襄老腳一著地,踉蹌向後倒退,虎口染滿鮮血,桓度又借迴旋之力,凌空向他攻到。
襄老左手一打在卻桓度攻來的劍身上,桓度全身一震,長劍幾乎脫手飛出,這襄老天生異稟,居然還有這樣的反擊力量。剛想後退,襄老的右腳,趁他長劍盪開的剎那,當空撐來。這人全身上下,無不是驚人的武器。
卻桓度左掌一切,劈在他來的腳上,只覺如砍精銅,大叫不妙,已給他撐在胸前。
桓度一口鮮血噴出,向後急退,這時他剛在進入艙底的梯階前,順勢直滾而下。還好他剛才一劈,化去了襄老大半力度,又藉噴出鮮血減輕內傷,可是剛才佔到的優勢,已在這一腳下冰消瓦解。血戰至此,兩人無不負傷。
襄老如影附形,閃電撲入艙內。
他撲下梯階,剛好見到桓度閃入了左邊第二間艙房。襄老沒有絲毫延誤,緊追而至,艙門已經關閉,襄老一腳把門踢開,大門連著門框飛出,房內空無一人,只有一張大幾,和七、八個放在四周的蒲團。
桓度撲入會議室後,立即利用索鉤從窗戶躍過另一邊房間,再從房門衝出廊道,剛好襄老也閃出房間,背向著他。
桓度知道襄老可能誤以為他已從窗戶躍入江水逃生,這時襄老正背著他,這等良機,如何肯放棄,一挺長劍,無聲無息向他背後迅速刺去。
銅龍離襄老還有半丈許時,襄老雙肩不見絲毫動靜,反身倒躍而起,長劍的劍尖剛好猛撞上桓度的劍尖。
這一下較量毫不含糊,卻桓度倒跌回落艙底的梯階旁,襄老在地上打一個滾,倏地站了起來,長劍遙指桓度。
卻桓度背脊藉著撞上梯階的力度,反彈而起,長劍反指襄老。
血戰到了決定性的階段。
廊道內殺氣騰騰,兩人的眼耳口鼻都溢出了鮮血,形狀淒厲,慘烈處勝比千軍萬馬浴血沙場。
就在這充滿男性陽剛的血和力裡,一個嬌美的聲音在襄老背後響起,呼喚道:「襄老!」
襄老全身一震。
卻桓度受氣機牽引,就在襄老這心神微分下,長嘯一聲,銅龍有如天上神兵,化作一道長虹,飛越廊道,筆直向襄老擊去。
襄老大驚失色,長劍拚命封架。
血光乍現,襄老長劍當然墜地,這凶人大叫一聲,側身撞入會議室內,蓬的一聲便把艙壁撞毀,連著滿天大小木塊,往黑沉沉的江流墜去。
卻桓度全身力竭,坐倒地上。
卻桓度緩緩醒轉,全身火辣辣的酸痛,胸口滯壓,模糊裡感到有人正在給自己換藥,又昏睡過去。
再醒來是黃昏時分。守在旁邊的人立即通知巫臣。
巫臣身上也敷了藥,面色蒼白,精神卻不錯。
巫臣眼中光芒隱現,很仔細地觀察卻桓度的臉色,也不知心裡想著什麼。
卻桓度坦然直視巫臣,他知道兩人關係微妙,障礙便是夏姬,這女人隨時可令兩人反目相向,只要能消除巫臣對他的懷疑,兩人在共向對付敵人這一背景下,相交是有利無害。所以卻桓度才裝出胸懷坦蕩的模樣。
巫臣面色稍霽,他剛才直視卻桓度,的確有試探的含意,他經驗老到,深諳觀人之術,這對一個外交的專才是最基本的修養,若卻桓度心中有鬼,猝不及防下,會下意識的躲避他的直視。
巫臣道:「公子,你這一睡足有三日,幸好我精通醫術,否則你還不能這樣快回醒,步入復元的階段。」
卻桓度道:「公子之稱,實在愧不敢當,某家破人亡,急急如亡命之犬,天下雖大卻無容身之所。」頓了一頓又道:「夏姬姑娘怎樣了,我昏倒前似乎看到她向我走來的。」說時瞼上現出迷醉神情。
巫臣反而解開心下死結,如果度和夏姬兩人有私,桓度自應盡量避免觸及夏姬方面的問題,而他臉現迷醉的神色,正是每一個初次見她的男人對她的自然反應,巫臣怎會不知。這一來兩人反而大見融洽。
巫臣道:「公子人中之龍,一時失意,自有東山再起之日。三日前那一戰,連襄老也給你殺得丟戈負傷,僅免身死,定可名震諸國!這等劍術,何慮天下無容身之地。不如隨我同往晉國,我與晉國公卿范獻子份屬至交,定可保公子受到重用。」
卻桓度從床上緩緩坐起,道:「申公提議,某銘記心頭。實不相瞞,我看晉國公卿權力過大,有喧賓奪主之勢,國力四分五裂,名義為北方諸國的盟主,卻是外強中乾,分裂應是早晚間事。某矢志報滅家之恨,晉國實非理想之地。」卻桓度聽得巫臣直點頭,暗忖這小子高瞻遠矚,灼有見地,楚國樹此強敵,異日必有大患。
巫臣道:「如此我不再相強,只不知公子有何打算?」卻桓度心想,我之不願和你一同赴晉,還有一個原因是避開夏姬,否則妒火中燒,日子如何度過,一邊答道:「抵達松陽後,我便下舟北上,異日有緣,再作相見。」巫臣欣然答應。
第九章 巧得兵書
桓度在山野間疾走。兩日前他在松陽告別了巫臣,棄舟登陸,為了避開囊瓦的追兵,專揀荒山小路奔馳,一心直赴魯、宋等地。
魯國和宋國在當時國小力弱,但文化的發展,卻是諸國之冠。
桓度的內傷還未痊癒,尤其中了襄老一腳,這一陣急行,胸口發悶,隱隱作痛。
下山途中,遠處升起炊煙,看來是個村莊。就在這時天上烏雲疾走,不一會嘩啦啦山雨劈面打來。
桓度冒雨向著附近山村的方向走去,全身濕透,忽地一陣寒意直襲全身,機零零打了個冷顫。
度大叫不好,知道內傷被寒氣引發,這對練武的人最是大忌,重則全身癱瘓,輕亦功力大減。但這時四周全無避雨的地方,又模糊糊走了一陣,腦筋愈來愈昏沉,到後來連雨水也
感覺不到,只知全身乍寒乍熱,終於一頭栽倒。
度回復知覺的時候,已在一個農捨的當中,眼中看到兩個人影,一高一矮。
眼皮有若千斤重擔,連忙閉上。
一個老人的聲音道:「墨先生!我和內子今早在離這裡兩裡外的白石崗發現他時,他已昏迷不醒了。」
另一個低沉但悅耳的聲音道:「這人先受內傷,後被寒氣入侵經脈,我盡力而為巴!」
兩人似乎再說了一些話,但桓度又沉沉睡去。
此後桓度迷糊中服藥敷藥,有時在黃昏醒來,有時在深夜醒來,每次都見到一對好心的祝姓老夫婦慇勤安慰著他。早先那個墨先生,再沒有出現。
終於在一個清晨時分,桓度神智完全清醒過來,但身體仍是非常虛弱。
那對老夫婦大喜,好像比他們自己康復更為開心。
度一邊吃著祝老太為他頇備的稀粥,一邊忍不住好奇問道:「祝老丈!我記得最初有位墨先生來給我治病,不知他現在為何不來了?」祝老丈咧嘴一笑,露出鄉間純的農民本質,答道:「難為你還記得他。也是你走運,這墨先生什麼也曉得。」說到這裡豎起只大拇指,續道:「他是新近才在望風坡處親手搭了間茅寮居住。」又數了一數手指才說:「到現在住了兩個月,他偶爾來村裡,有人生病他便會熱心治療,真是藥到病除,卻從不收費,真是天大的好人。」
桓度把粥緩緩喝下,心中一片溫暖,只覺這以往不屑一顧的組粥,實在是天下極品。
兩日後他巳可起床行走,全身氣脈暢順,功力無損,只要操練上一段時間,應可回復平日的水平。
他心下詫異,他這種寒氣交侵引起的內傷,最是難醫,這墨先生不知是何人,竟有這樣的回天妙手,所以山澤間每多奇人異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翌日清晨,桓度問明了路途,向墨先生的茅捨走去。
一路行來,山巒起伏,景色秀麗,山路迂迴,美景層出不窮,各有勝場,一股寧靜清逸,充溢在桓度的心頭。若非身負血仇,定必在此小住一年半載。想起若能偕夏姬退隱此地,什麼劍術功名,也棄不足惜,想到這裡,心下隱隱作痛。
茅寮在一處山坡之上,可遠眺附近廣闊的河山,桓度見只是這寮屋的地點選擇,大有學問,足見其人胸襟廣闊。
來到茅寮前,桓度感到屋內無人,他循例呼喚了兩聲,見無人回應,輕輕推門,木門應手而開,裡面除了樹幹做成的一幾一榻,和掛在牆上的一些野葛,再無他物。
卻桓度暗忖這人生活的清苦淡泊,非是一般人所能想像。
他不敢冒昧入屋,反身走出,腦海中卻清楚浮現出屋內的一桌一椅,造型簡單實用,而不華,但卻給人匠心獨運的感覺。
定是非常奇怪的感覺,因為一般情形下,只有精巧華麗的東面,才可以給人巧奪天上的印象。但偏是剛才室內似乎粗糙之極的一幾一榻,甚至整間外表毫不起眼的茅寮,細看下都給人一種「巧」的感覺,一種大巧若拙的境界。
度心下震駭,他精擅劍術。大凡宇宙間任何東西,到了某一層次都有共通的境界。劍術最難是以拙勝巧,看了這墨先生做出來的茅屋和幾榻,令他有悟於心。
一個寬大平和的聲音在他左側饗起道:「小兄復元得非常快。」
度全身一震,轉首側望,一個粗衣赤腳的高大男子,立在兩丈之外。這人來到這樣近的距離,桓度仍不察覺,心下自然驚駭。
這人年約四十,面容厚古拙,天庭廣闊,一對眼睛深如大海,露出智慧的光芒。雙手特別厚大,有如慣於苦行的模樣。
桓度躬身為禮道:「某蒙難受傷,得墨先生仗義施以妙手,特來致謝。」
那墨先生淡淡一笑道:「我墨翟一生奔波各地,這些日子來正思想著一兩個問題,所以在此結廬而居,湊巧碰上你之事,也算有緣。」
度道:「先生世外高人,某有幸遇上。」
墨翟道:「非也非也!本來我見你身負寶劍,劍身血痕隱現,本不想救你,但見你一臉正義,正值盛年,又感可惜,所以異日你若持劍為惡,我必親手取你性命。」
這幾句話毫不客氣,但這墨翟說出來自然有一種威嚴氣度,令人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桓度心內升起一股怒人,但旋又壓下。他出身富貴,心高氣傲,忍不住道:「某自問每一次出手殺人,都是為了自保,這世上弱肉強食,如不能持劍衛道,怎對得起天下蒼生。」
墨翟淡淡一笑,度覺得這人渾身上下都給人有拙無華的感覺,甚至一言一笑,都寬大平和,沒有過激的神態。
墨翟深深地望著桓度,桓度也毫不示弱地回望,只見他的眼光若如兩盞明燈,照見桓度內心一切的憂傷喜樂。
墨翟道:「兄你若能真的持劍衛道,確是可喜可賀。可是每一個人都有他的標準和道理,所以大國的道,便成為他們侵略小國的藉口,大家族的道,便成為欺凌小家族的理由。強者智者之壓迫愚者,人與人的衝突,實在於每一個人都是不同的個體,有不同的標準和道理。」
頓了一頓,墨翟續道:「現今諸國高舉的所謂禮儀,其實充滿了矛盾、愚昧和自尋煩惱,禮義與野人蠻族……其實只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分別。」
桓度自幼生長於貴族世家,一向以來都信奉禮義的重要。所謂君臣父子倫常之道,不禁出言反駁道:「禮義乃現今社會一切秩序的來源,若無禮義,我們不是返回禽獸的境界。」
墨翟正容道:「所謂禮義是什麼東西,為什麼殘殺一個人是死罪,而在侵略的戰爭中殘殺成千上萬的人卻被獎賞?甚至歌頌?為什麼掠奪別人的寶物雞犬叫做盜賊,而攫奪別人的城邑國家者,卻叫做名將元勳?」桓度陷入沉思中,這都是確確實實自有歷史以來,每天都在發生的事情,但卻像呼吸那樣自然,從無人提出來質疑。
墨翟繼續說:「為什麼大多數的民眾,要節衣縮食,甚至死於饑寒,以供統治者窮奢極欲?為什麼不管其子孫如何凶殘,統治的權柄要由一個家族世代延續下去?為什麼一個貴人死了,要把活人殺了來陪葬?為什麼一條死的打發,要使貴室匱乏,庶人傾家?為什麼一個人死了,他的子孫在三年內,要裝成哀毀骨立的樣子,叫做守喪?這一切道德禮俗,為的是什麼?」桓度沉吟不語,良久才道:「先生所言,發人深省。」心想這些問題使人頭昏腦脹,非是一時間能理解分析,話題一轉問道:「先生初見某時,如何知道某姓氏?」原來他一直沒有告訴祝姓夫婦他的真實姓名,所以忍不住出言詢問。
墨翟仰天一笑,第一次表現了豪雄之氣,道:「要管天下事,必須先知天下事,公子現下名動荊楚,在楚國令尹的魔爪下,仍能縱橫無忌,我怎可不知?」頓了一頓又道:「囊瓦現在邊界布下天羅地網,公子若要潛離楚境,還需一番轉折。」
桓度覺得這墨翟一方面充滿哲人的智慧,兼又神通廣大,行事出人意表,莫測高深,不由生出敬服之心。
墨翟道:「囊瓦為禍天下,我理應助你一臂之力,從這裡往西行直抵黃寧山,再折向北行,步行三日可到東陵,那處山巒重疊,儘管囊瓦三頭六臂,勢力也不能處處保持同樣強大,可保公子安全逸去。」
桓度一聽便知可行,連忙稱謝。兩人又談了一會,桓度才告辭而去。
第二天,桓度來訪時,墨翟已人去屋空,桓度不禁心下惘然,這等獨立特行之士,的確令人景仰,桓度又在該地住了十多日,直到完全復元,這本依墨翟之言,離開楚地。
桓度這一病,恰好讓他避過一劫。原來囊瓦盡遣高手,誓要將桓度擒殺,但桓度延遲了出境的時間,讓囊瓦的人空等一場,白白進行了十多日的大搜索,卻徒勞無功。
可見世事塞翁失馬,禍福難料。
經過了十多日不停奔馳,桓度終於遠離楚國,抵達宋國的大邑睢陽。
睢陽在睢水之北,交通便利,因地向河谷,土壤肥沃,是宋國的首府。
國君的宮殿、台榭、苑囿、府庫、諸神廟、祀土神的社、祀谷神的稷、卿大夫的邸第和外國使臣居住的的客館,這些建都集中在城中央,外面環著民家和墟市。
睢陽城的墟市在廓門的大道旁。廓門外是護城河,依賴一條吊橋以供出入,入口處是一道可以升降的懸門,日間有人把守,夜間關閉。
桓度來至關門,納了入城的稅錢,才可以進入城內。這等過門課稅的慣例,是當時國君的一大筆收入。
進城後,車水馬龍,非常繁盛熱鬧,行人「金玉其實,文錯其服」。這處地近魯國,魯國以巧匠著名當世,
所以這裡的刺繡車制,多由魯輸入,極為文明,桓度眼界大開,心情較為舒暢。滅家毀族之恨,讓愛給巫臣之苦,舟車之勞,無處容身之痛,都暫且拋於腦後。
桓度置身這等文明城邑,心下反而一片茫然,身邊儘管人來人往,桓度卻是斯人獨憔悴!天地好像只是孤獨地剩下他一個人。以往身在楚境,腦中所想到的是便是逃往國外,
眼前有一明確目標。如今一旦身在宋境,前路茫茫,真不知何去何從。
如果不是身負血仇,早痛苦得一劍自了。
忽地一陣嘈吵聲音從前面傳來,街角處轉出一隊約二十人的宋兵,由一隊長帶領,在人群中搜索,似乎在追捕著某一些人。
其中一個小兵驀地看到牽馬而行的桓度,神情一變,立即貼近那隊長耳邊說話。桓度心中大感不妥,那隊長霍地回過身來,大喝道:「停步!」
霎時間桓度陷在重圍之內,桓度立在當中,雖然大惑不解,依然是夷然不懼。
要知首先是這裡遠離楚境,囊瓦勢力難及,況且宋國目下依附晉國,沒有為楚國作爪牙的理由。那隊長說:「孫武!今日你插翼難飛了。」
桓度神情一愕道:「閣下可是錯認某為另一人。」
這次輪到那隊長一愕,急忙從懷中探手取出了一張繪有人像的圖畫,比對著看了一會,才道:「細看又不太像,而且你話帶楚音,我們要找的卻是陳國人。得罪之處,還請恕罪。」
桓度見此人謙恭有禮,心有好感,況且自己乃逃亡之身,略一施禮,牽馬離開。不遠處有間旅店,桓度交代了照管馬兒,進房大睡起來。
這一睡,足有六個時辰,醒來已是第二日的清晨。昨天的勞累,一掃而空。桓度忽然游興大動,想起宋國供宋王祭稷神的宗廟,規模龐大,附近名勝林立,
聞名已久,今天得此機緣,不應放過。 桓度向旅店的人問明方向位置,步行前往。當時宋國與魯國為鄰,魯國雖是一個弱國,受制於齊,但它是列國中文化最高的。宗周的毀滅,和成同在春秋時所經幾度內亂的破壞,
更增加魯在文化上的地位。
所謂「周禮盡在魯矣」。
說到物質文明,魯國也是首屈一指,木工、繡工和織工,在魯國都特別發達,當時的建巧器大師公輸班,便是魯國人。宋國近水樓台,文化自然有一定的水平,桓度細察其建規模和氣象,眼界大開。
桓度信步而行,眼前出現一座王陵,內外有兩層長方形的陵寢,外層是中宮垣,內層是內宮垣。在內宮垣內有一座高台,台上一排有五座方形的二層建物,嚴謹對稱。
桓度暗忖此等在墳丘上建造樓閣宮室,
並圍以內外城垣之舉,自然是要死者在死後,也能享受到生前的富貴榮華。
忽然一陣馬蹄聲進耳內,桓度霍地回頭,遠處一大群宋兵,乘馬而至。這批宋兵全副武裝,下馬後扼守著各處要道,搜查來往人等。
這處是遊人聚集的勝地,一時間產生起一陣混亂恐慌。有很多人遊興立時大減,便欲離去,宋兵一個不漏,向每一個要離開的遊人搜身。
桓度心下奇怪,不知宋兵要找何人何物。不覺大感不安,自己懷內珠寶無數,又帶著印有族名的銅龍,一旦給搜了出來,實在很難預測會有什麼後果。
就在這時,心中警兆忽現,度身形一閃,避進一所廟宇門後。
幾個人走了出來,其中一個帶有濃重齊國口音的人道:「那孫武已中了我的劍,性命不保,我看他今曰插翼難飛了。」
另一個人答道:「呂振老師的絕藝誰人不知,齊國要的兵書我們必可找到。」
眾人一齊得意狂笑,轉眼遠去。
桓度心內念頭電轉,喑忖又是那個孫武,昨天宋兵已在街上搜索他,可能自己和他有點相像,所以誤把自己錯認。只不知道孫武是何許人,還牽涉到一部兵書。
他自己的身份也是見不得人,只想速速離去。剛想審度形勢,一隊宋兵向這宗廟走來。
這些宗廟是平民的禁地,桓度怎能讓人發現,閃身躲入祭臺之後。
宋兵在門口徘徊了一會,轉身離去。桓度正欲離開,一陣血腥,傳進鼻內。
血腥味從一堆雜物後傳出,走近一看,有個人俯伏地上,桓度伸手一探鼻息,這人已經死去,但胸口微溫,應是剛剛斷氣。
這人形貌確有幾分酷肖自己,心中想起那齊人高手說的兵書,心中一動,在體上搜索起來,果然從體懷內找到一份帛書,寫著「孫武著兵法十三篇」。
桓度打開第一篇,上面寫著「計篇第一」: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經之以五,校之以計,而索其情。一曰道,一曰天,三曰地,四曰將,五曰法。
桓度心中狂跳,書中字字珠璣,發前人之所未發,還想再看下去,廟門外一陣馬蹄聲傳來。
度想到當務之急,應是先謀脫身之計,便想即時離去,剛要起步,忽又轉回身來,原來他突然想到一個大膽的計劃。心下略作盤算,一把抄起身,又把帛書納入懷中,出廟而去。
好在這宗廟靠山而,所佔範圍非常廣闊,一時間難以完全封鎖。
桓度展開身形,迅如鬼魅,不一會竄進山邊的密林裡。
他帶著體,掠上山頭。揀了個叢林,挖了一個深洞,將孫武的體放了進去。
他又沉吟了一會,緩緩解下銅龍,將它和孫武的體放在一起。這銅龍隨他出生入死,又是父親宛親手賜與,這刻放棄,便似硬將一條手臂切下。
桓度心中一陣難過,但形勢所逼,若是還以桓度的身份四出招搖,恐怕隨時喪命,這是不得已之著。
決定了後,反而安心下來,動作加快了很多,迅捷地把穴口填平,又在旁邊拔了一株樹,種在其上,以作辨認。
一切弄妥,桓度喃喃道:「孫兄你死應瞑目,我桓度必定以你之名,將兵法發揚光大,留下千古不滅的威名。」
桓度從小丘的另一端急馳下山,這一回他身懷瑰寶,更不可給宋兵攔截。
來到山腳,一看之下,叫苦連天。
原來所有通路都給宋兵嚴密封閉,飛鳥難渡,心下急謀對策。
桓度暗暗心焦時,左方馳來一輛大馬車,前後都由宋兵護持,顯然是大人物的座駕。
第十章—美人恩重
桓度心中一動,想起那次躲進夏姬的車底潛入夏浦,又想重施故技。一看之下,廢然若
失,原來車底的形制不同,離地只有數寸,除非他變成一片布帛,否則全無擠進去的可能。
這種形制的馬車,顯然不適合長途旅程,美觀而不實用,應是皇宮的座駕,想到這裡,決定
冒一次險。
馬車在兩旁植滿松樹的長道,緩緩馳向桓度。
桓度提氣躍上樹頂,虎視著逐漸接近的馬車。
馬車來到樹底下,桓度隨意折了根樹枝,運勁向道旁另一方向射去。
樹枝「啪」的一聲撞上另一邊的樹叢,發出清脆的聲響。
馬車前後各八名的侍衛,被聲音所驚,一齊轉頭望向另一邊。
機不可失,輕盈得像只小鳥的桓度從茂密的樹葉枝交錯處倒翻而下,葉聲輕響,像一陣微風拂過,一下打開門關,閃入了馬車內。
所有動作一氣呵成,瞬息間,完成了這一連串複雜的動作,錯非桓度身手,拿捏的時間這樣精確,如何能在宋兵眼前,偷天換日。
其實更重要是桓度大膽的冒險精神,在多次的逃生中,他都顯示了這種膽色氣度,令他轉危為安。
閃入車內,桓度和車內的人同時一驚。
車內的人驚的是無端有人在這等不可能的情況下闖入。
桓度驚的是料不到車內坐的是名女子。而且這樣嬌柔纖美,楚楚動人。
不知是否命運的安排,兩次車上的都是美女。
上次是夏姬,這次從這女子華麗的服裝,看來是宋王妃嬪一類的身份。
那女子還未來得及驚呼,桓度粗壯的大手已把她的小口掩個結實。
女子的相貌極美,她又不同於夏姬的艷麗,清秀脫俗,有一種出塵的美態。
卻桓度心下大感不安,自己這個俗子冒犯了佳人。不過現在已騎上了虎背。
她俏臉的下半部被桓度的手掌遮掩,剩下最明顯是一對明亮的眼睛。
這對美眸變化萬千,桓度突然驚覺它們竟能清楚傳達出不同的感情,早先的驚惶,已被好奇所代替,然後又變成一種很複雜的感情。似乎混集著憐憫、同情和些許傾慕。
這種反應大大出乎卻桓度意料之外,使他百思不得其解。
車子緩緩而行,外面護著馬車而行的宋兵懵然不知,車內竟然發生這種驚人的變化。
車內的桓度面對的卻是另一個問題。
在他的手掌下,他清楚感到她纖巧溫潤的紅輕軟濕潤。柔柔的顫動觸動著他的心弦。
他本來打算一上來便點對方的穴道,但現在卻完全下不了手。這等以硬手法封閉經穴,對體質纖弱的女子,可能會造成長期性的後遺症,他怎能不憐香惜玉?
車子忽然停了下來。
卻桓度眼中威迸射,背脊微微弓起,處在高度的戒備狀態下,以應付任何突變。
那女子望著他的威武形相,眼中露出深感興趣的神情。
這微弱的外表下,有一顆勇敢的心。
一個聲音在車外響起道:「左衛范傑生,向夫人問好!」
卻桓度大叫不好,剛要拚死衝出,忽地發現事有轉機。原來那女子正點頭示意,眼中同時射出願意合作的神情。
一來刻不容緩,二來儘管大叫大嚷,也不能造成太大分別。桓度決定押上一注,迅速收回大手。
女子輕輕喘氣。
外面又道:「夫人!你沒事嗎?」語氣比以前緊張。
女子嬌聲應道:「什麼事?」「已到宮門了。」范傑生道。
「嗯!」
女子示意卻桓度在車廂內躲藏起來,她已為桓度的俊美容貌、瀟風度所動,敬慕之心也不由暗中生起,卻又不敢和他開聲說話。此刻,她直視桓度,面上透著興奮的神情。
馬車緩緩駛進宮門。
兩人默默無語。女子會說話的眼睛射出難分難捨的神色。兩人萍水相逢,乍聚又分。
馬車停下。
女子俯身在桓度的耳邊飛快道:「我知你是孫先生,我國這樣待你,是懾於齊國之威,幸好我已做了點補贖。珍重了,記著,我姓鄭,閨字柔然。」說完推開車門下車而去。
車外傳來鄭柔然的聲音道:「馬兒可以牽走,但馬車卻留在原地,我或者還要外出。」隨從連忙應諾。
這鄭柔然身份奇怪,至於事實如何,看來沒有機會知道的了。
人聲遠去。
馬兒亦被牽走。
卻桓度正要探察外面的形勢,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車門被打了開來。
一個聲音在外邊輕輕道:「孫武!你可以瞞過宋國那班飯桶,卻怎能過我呂振。況且你已中了我的劍,能殘喘至如今,相當不錯。若你能立即獻上兵書,我可以給你一個痛快。」
桓度心念電轉,這呂振正是剛才在宋王陵前誇耀自己擊傷孫武的齊國高手。心中一動,忙把聲音裝作受了重傷後那種柔弱道:「你如何知道我藏身車內。」
呂振一陣低笑道:「我一看車輪痕跡,便知載重量大增,再比對以前輪痕的深淺,當然知道是你躲進車內。我也是低估了你,居然受我一劍之後,仍能神不知鬼不覺,避入車內。」
桓度見他一路低聲說話,知道他怕人知曉他在此,不覺心下奇怪,而且自己車行甚緩,他大可在任何一處截停自己,為何卻要在此處動手。
桓度道:「這交易可以接受,但卻有一個條件,如果你能告訴我,你為何要待至如今才出現。」
呂振顯然心情極佳,道:「告訴你也無礙,我之所以待到此刻,就是根本不怕你飛走,其次就想證實鄭妃是否包庇了你。久聞鄭妃美艷無雙,我或可藉此事一親香澤。」跟著嘿嘿淫笑起來。
桓度怒氣填膺,心中殺機頓起。
呂振已在車門出現,手中提著一把長劍,喝道:「還不拿來。」
桓度運功迫出一額汗珠,看來像重傷垂危,在懷裡取出兵書,向呂振遞去。
呂振面現喜色,卻不接書,手中長劍電閃,直向桓度胸口刺去,辣之極。
桓度一側一竄,已把呂振的長劍挾在脅下,一拳擊在呂振胸口,跟著聽到他胸前骨折之聲,呂振倒飛三尺外桓度這一拳極有分寸,力量雖然強大,呂振的身卻不遠跌。他武功遜於桓度,
又誤以為對手受了重傷,那能不立斃當場。
桓度心想終於為孫武報了這一劍之恨。他跟著躍出車外,四周靜悄無人,連忙挾起他的身,越過宮牆而去。這呂振是齊國派來的人,一個不小心處理,每每是滅國之由。
公元前五一二年,周敬王八年。
縱觀當時天下形勢,周室逐漸式微,諸國勢力日趨龐大,擴展軍力。列強之中,又以楚國和晉國實力雄厚,在其他諸國之上。
晉國地處中原之地,雄霸黃河流域,楚國以長江兩岸肥沃的土地為根基,雖偏處南方,卻有進窺中原之心。一時兩雄互相牽制。楚受晉阻,未能主宰中原;晉有楚擾,也不能獨霸天下。
再說晉國和楚國兩強的情形,晉國自從著名的崤山之戰後,與秦國成為死敵,又與齊國不和,故雖有霸主之名,卻是處處窘迫。加上晉國公室王族日漸衰弱,
權力逐漸轉移到公卿和國內的小封臣手上,
形成六卿對峙,劍拔弩張,各懷異志,內亂迫於眉睫。當日桓度拒絕巫臣之邀,不和他一起投靠晉國,其理在此。所以這時晉國實在無力外顧。
至於南方霸主的楚國,楚昭王年幼繼位,即起用令尹囊瓦,此人一旦得權,排斥異己,致桓度滅族毀家,弄得天怒人怨,伏下禍根。
在這等形勢下,僻處東方長江下游的吳國,在立志圖強的雄主闔閭的領導下,乘時而與。闔閭更重用深知楚國政情的伍子胥,此人家族盡為楚王所殺,矢志扶助吳國,以報大恨。
乃「修法制,下賢良,選練士,習戰鬥」,為吳國進行富國強兵之道,卓有成效。
當然,這時吳國的實力仍然遠遠落在晉、楚兩國之後,但已形成一股新興的勢力,在東方蠢蠢欲動。
這一天,在吳王闔閭的帶領下,最主要的將領在議事廳聚集。
吳王闔閭首先發言道:「若我吳國欲爭霸天下,應從何處先行做起?」說完精芒閃耀的雙目,環顧手下群將。闔閭高大雄壯,方面大耳,面色明潤,不怒自威,決斷而且有懾人的氣魄。
眾將一齊沉吟,這問題極為難答,若沒有充分的理由去支持,必遭吳王輕視。
公卿子山首先打破沉默,揚聲道:「我國偏處東方,與越國為鄰,西北兩方強敵環伺,
理應先與外修好,轉而專心內政,待國勢富強,拉近與晉、楚、齊、秦等大國的差距,始可
從容定計,切忌時機未熟,便輕舉妄動。」子山為人穩重,一向主張漸進式的國策,故有此
議。
闔閭淡淡一笑,也不置評,轉眼望向其他各人。
以勇力著稱吳國,貴為闔閭之弟的夫概王朗聲笑道:「子山此言,未免不合時宜。耍知道在今日這弱肉強食的時代,我雖無害虎之心,虎卻有傷人之意,兼且我國版圖不大,
如若龜縮不出,憑這數百裡之地,終是難成大事。所以目下當務之急,應著眼於闢地拓展,這樣國勢日強,始有爭勢之望。」這夫概王形態威猛如雄獅,雙目藏神不露,既有謀略又具野心,
是吳國最著名的猛將,手上一支長矛從未遇上十合之將,被譽為吳越第一高手。生性凶殘好戰,手下血腥無數,人人驚懼。
闔閭神色不動地道:「夫概王心雄志高,只不知爭霸之道,應以何著為先?」這一問便問在節骨眼上,每一個國策,都是一種理想和目標,但如何取捨和施行,才是決定成敗的關鍵。
夫概王胸有成竹地道:「致勝之道,當避強取弱,例如郯、徐、陳、蔡等小國,可逐漸蠶食,如此累積而進,我吳國必有一日可與晉、楚爭長短。」
另一大將白喜附和道:「夫概王果然高瞻遠矚,本將甚願追隨旗下,為國爭利。
」這白喜與夫概王一向站在同一陣線,共同進退。
闔閭見一直沒有作聲的伍子胥面帶冷笑,心下一動,便問:「伍將軍你的意見如何?」伍子胥道:「夫概王指出吳國之興,在乎能否擴大幅員,本將完全同意。但對實行的方法,卻覺得仍有商榷餘地。」
夫概王面色陰沉,不露半點喜怒變化,他一向與伍子胥不和,這刻心下更是充滿殺機。
白喜連連冷笑,嘿然不語。
伍子胥也不理會,續道:「我國若要蠶吞鄰近小國,足有餘力。但郯、徐等國雖小,卻與其他大國關係密切,為此一來,我們必犯眾怒,引致列強群起來攻,徒取其辱。」
大夫斗辛道:「伍將軍所言甚是。」
夫概王和白喜連連冷笑,搖頭表示極不同意。
這時形勢非常明顯,這五位吳國最重要的大臣,除子山一人主張緩進外,其他都是主戰派,而主戰派又分為夫概王與白喜一個陣營,伍子胥和斗辛則是另一種意見。
只有吳王闔閭還未表態。
闔閭一聲長笑道:「伍將軍究竟有什麼計畫,何礙說出來讓大家研究。」
伍子胥淡然一笑,露出極強的自信道:「若要爭霸中原,淮河流域便是我等之踏腳石。」
闔閭皺眉道:「這一帶乃在楚國控制之下,我等如若染指,豈不是會引起與楚國的正面衝突。」
夫概王哈哈一笑道:「那伍將軍就正中下懷了。」
原來伍子胥原為楚人,因父兄族人均被楚王所殺,故志切復仇,夫概王這就是在暗諷他別有私心。
伍子胥並不理會,他為人城府很深,等閒不會流露心內的感情,這時他滿面風霜,因過度思慮而略帶蒼老的面容,不見絲毫波動地道:「我若強大,必不容於楚國,
況且我國東面是大海,沒有擴張餘地,南方是落後地區,取之無用,向北,齊、晉、秦列強豈容我勢北伸,所以我等如謀躋身上國,必須先擊敗楚國。若要擊敗楚國,
就要先取淮夷。這淮夷之地,士地肥沃富裕,又盛產銅礦,必可助我國霸業。」
這一番話極有見地,吳王闔閭點頭不已。連夫、白兩人也一時語塞。他們兩人均是有謀有略的名將,自然知道伍子胥所說確屬高見。
子山道:「伍將軍之言道盡敵我形勢,但楚國軍力十倍於我,兼且我國地處長江下游,而楚國則居江之上,敵人順江攻我則易,我逆江而上則難;何況楚國水師名震天下,
大將如白素功皆是水上名將,我等何能與之抗衡?」子山始終主和而不主戰,但他的見解,正指出了吳國一向屈處下風的因由。
伍子胥道:「我就是針對這點,定下了幾個對付之法。第一,我們要努力學習陸上攻守之道,特別是精研車戰之術。大王如若批准,我有一故人現在晉國,此人既精於此道,
尤熟楚軍戰術,得他來助,當能如虎添翼。」
闔閭點頭道:「伍將軍心目中的人選必是叛離楚國的巫臣,此人離楚後,親族盡為子反、囊瓦等所殺,血海深仇,果然是理想人選,伍將軍可放手而為。」他對伍子胥這避重就輕、
不與敵人在江上交鋒的策略,顯然極為欣賞,要知吳本江湖之國,習水戰而不習陸戰,但從水道與楚爭,實無法勝楚,故這一著實是對症下藥。
伍子胥道:「其次於我方另一個有利因素,就是利用敵人鞭長莫及的形勢。要知楚國勢力雖能遠達淮河中下游,但因距本土太遠,難以駕馭,故也是其薄弱環節。因此淮夷之地,
是我所必爭的,也是能爭的。」頓了一頓,他接著道:「楚國設在此地的三邑州來、鍾離及巢,是我們的首要目標,只要奪此三鎮,便能控制淮域,大利西進。我們可分三師進擾,
敵進我退,敵退我進,使楚師疲於奔命。」
闔閭拍案叫絕,連與他一向不和的夫概王和白喜,也不得不點頭同意。但亦更生嫉忌之心。
斗辛這時插嘴道:「在這之前,我們先要經略後方,斷越之援楚。」
伍子胥道:「這個必然。」
闔閭心內歡喜,正要讚賞。那知伍子胥道:「下將還有一個提議。」
眾人心下大奇,不知他尚能提出什麼奇謀妙計。
伍子胥也不說話,從懷內取出一卷帛書,呈上闔閭。
闔閭接過開卷一看,不一刻露出驚詫之色,霍地抬起頭來問道:「此人何在?」伍子胥道:「這人十日前由齊國到來臣下之居所求見,
獻上所著兵書,真是天縱之才,發盡前人所未發,臣與他論道十日,心想如得此人為我吳國盡力,那怕大事不成。」
闔閭仰天長笑:「伍將軍請盡速為本王引見此人,果真天助我也。」 第十一章—明主拜將
伍子胥回到府第,立即使人請孫武到來,這時冒充孫武的桓度正在靜坐潛修,聽到有請,連忙來到伍子胥的書房內。過去這十日,
兩人曾多次在此暢論各國形勢與兵法。
伍子胥對桓度欣然道:「孫先生,伍其不負所托,明早大王召見,你我一同進宮,大王明察秋毫,知人善用。唯一要小心的,便是夫概王與白喜兩人。」
語氣對這冒名的桓度非常敬重。
桓度感激道:「伍將軍大力幫忙,使孫某才能進展,大恩不言謝。」這時他的說話竟帶有齊音,原來他在來吳前,在齊國居住了半年,
一方面消化孫武兵書內的微言大義,一方面試圖改變帶有楚音的談吐。
伍子胥道:「以孫兄之才,豈會埋沒,我擔心的,卻是明天進宮前,夫、白兩人或會出詭計攔阻。這二人手下死士高手無數,極為可慮。」
他知道桓度兵法如神,卻不知他的劍法也是屈指可數。
桓度奇道:「伍將軍深得吳王信任,這次召見又是吳王之令,誰敢阻攔?」伍子胥道:「在一般情形下,應是如此。但先生以兵法著稱,
如若不能依時赴會,何能言霸國強兵之道。所以儘管在大王面前,他們也振振有詞,說以此等阻困,來證明你並非只是空想的理論家。」
桓度啞然失笑,心想自己若不能在這機會露上一手,日後儘管吳王肯用自己,但必為眾人所輕視,連忙詳詢往吳宮的路線和地形,以應付夫、白等的佈置。
伍子胥的將軍府第,位於城東,與吳王的宮室相隔約四裡。由將軍府往吳王宮殿的大道,先要經過繁忙的市集和大街,然後才轉上幽靜的林蔭大道。
大道穿過圍繞王宮的大湖,景色怡人,這條穿湖大道可容十馬並進,若被封閉,由南面前往王宮的路線,便等於被截斷。而這正是伍子胥每天進王宮謁見闔閭的路線。
清晨寅時末,天還未全亮,將軍府四周的居民已開始了一天的活動,牛車馬車,通過大街小巷的次數開始頻密起來。
比他們更早便守候在此的,是夫概王手下的得力高手簡殿之,此人精明能幹,頗具計謀,是夫概王倚重的人之一。
簡殿之雙目凝望著將軍府的所有動靜,他的手下高手超過二百人,佈置在每一個戰略性的位置,只要他一聲令下,手執絆馬索、繩網等等的勇士,便會洶湧而出,
誓要把孫武掄了下來,縛了往見吳王。這一著乃白喜所獻之計,希望能一石二鳥,既證明了孫武徒有虛名,連自身也難保,一方面羞辱了伍子胥,
打擊他在吳國的地位,頗為毒辣。
忽然兩個頭帶竹笠、面目難辨的男子,並排在將軍府的大門走出來,因為他們的竹笠前垂下一幅遮陽幕,所以看不出這兩人是否伍子胥和孫武。
簡殿之當機立斷,正要指示手下上前試探,另兩個一式一樣的男子,在先前兩人身後丈許處,跟了出來,如此兩個接連兩個,先後走出了兩個一組的男子百多人。
這等情況,教他如何下手。
這個景像極為奇怪,百多個兩人一組頭戴竹笠、裝束一樣的男子,不斷從將軍府的大門湧出街頭,然後分散至各大街小巷去。
簡殿之也不驚惶,他們手上還有最後一張王牌,只要通過大湖往吳宮的大道被封,除非孫武脅生雙翼,否則絕難飛渡。
簡殿之打個手勢,立時有手下點燃訊號煙花,通知守在南道的另一名夫概王的得力手下韓彬,準備一切。
這時正在南道的韓彬,以超過三百精銳高手的實力,架起大木欄柵,緊守著南道的中段,湖上所有舟楫,都在他控制之下,這樣的佈置,
連韓彬自問掉轉位置,除了恃強硬闖外,實在別無他法。但現在並非真正戰爭,伍子胥和孫武勢不能真刀真槍,殺死夫概王麾下的人馬,況且己方不乏高手,就算孫、伍二人想蠻來,也不易成功。
現在離吳王約定見孫武的時間愈來愈近,自己只要率眾擋他一陣,便大功告成。
韓彬愈想愈是得意,陣陣秋風迎面吹來,使他神清氣爽。
南道遠處傳來轆轆聲響,一串十多輛用騾子拖動盛滿小山一樣那麼多禾草的車子,緩緩駛進南道。
韓彬一聲令下,二百多手下連忙拔出兵器,嚴陣以待,形勢緊張。
騾車緩緩接近,在離韓彬扼守的路段約十丈處,停了下來,忽地一陣鼓聲,十多輛騾車的禾草下竄出人來,每人手中持著火器,霎時間十多車禾車一齊給點著了,火焰沖天而起,一股股濃厚之極的黑煙,驀地佈滿了整個區域。
韓彬等正在風向之下,漫天遍地的濃煙,向韓彬等飄來,整條南道滿佈濃煙,把韓彬等嗆得眼淚直流,不要說攔截敵人,連視物也大有問題。
濃煙裡騾子們受驚狂叫,直衝向韓彬的陣地,騾車撞在攔路的木架上,翻轉倒側,形勢混亂,在濃煙中,韓彬似乎看到有人影迅速掠進己陣。
在吳王的議事廳內,闔閭高踞龍座之上,面無表情,現在離約定見孫武的時間,只有半刻時光。
他前面兩邊分別坐在夫概王、白喜、子山和斗辛。
夫概王和白喜面有得意之色,子山和斗辛神情略見緊張。這次如讓夫、白兩人贏了此局,二人的氣焰會更難抑制。
夫概王道:「大王,我看伍將軍今日可能不能如期赴會了。」跟著一陣長笑。
子山和斗辛兩人噤口不言,他們對於伍、孫兩人能否準時前來,亦是全無信心。
闔閭道:「夫卿稍安勿躁,此事即有分曉。」他語氣也流露出對伍、孫兩人缺乏信心。
夫概王和白喜更為意氣風發。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各人靜默無聲,辰時轉瞬即至。夫、白兩人更為得意。
便在這時,伍、孫兩人抵達的消息,經人報了進來。
吳王闔閭容顏大悅,子山和斗辛也是歡喜之至。夫、白兩人則啞言無語,顏面無光。
伍子胥引著一個英氣勃勃的魁梧大漢,昂然進入會議廳內。
闔閭細察這孫武英華內斂,雙目精靈有神,氣定神閒,絕無得意後那種趾高氣揚之態,對衝破夫、白等攔截,只像是做了件微不足道之事,不值一哂。
伍、孫兩人叩見之後,吳王闔閭心下歡喜,連忙賜坐。
闔閭不提夫、白兩人藉故阻難之事,以免加深兩個陣營的對抗,微笑道:「久仰孫先生大名,昨日得閱先生大作十三篇,心悅誠服,敢問先生可有必勝之兵法?」桓度冒充的孫武微笑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子山問道:「何謂知己知彼?」卻桓度說:「決定戰爭勝敗的基木因素,就是要把敵對雙方的優劣條件,加以估計比較,來探索戰爭勝敗的形勢。這要由政道、天時、地利、將帥和法制五項入手。
凡屬這五方面的情況,將帥都必須知道,瞭解這些情況,才可掌握致勝之道。例如究竟是那一方的政治武功、將帥指揮高明,得天時地利,法令貫徹,武器精良,兵卒訓練有素,賞罰公正。根據凡此種種,就可判斷誰勝誰敗。」這一番話說得廳內眾人紛紛點頭,連夫、白兩人臉上也現出尊敬神色。
斗辛問道:「什麼是成功的政冶?」他助闔閭掌管朝政,最關心的當然是政冶上的問題。
桓度從容答道:「就是要使民眾的願望和君主的願望達成一致,可以叫他們為君主死,為君主生,而絕不違抗。如此上下一心,何事不成。」
闔閭恍然道:「與君一席話,茅塞頓開。」
夫概王於這時插口道:「孫先生若統率我軍,攻掠楚國,有何戰勝之道?」這是從實際的情況作考較。
卻桓度答道:「這又回復到知己知彼的問題。例如楚軍以水師和車戰威震當世,若我軍與楚人在水上交鋒,又或以車戰對壘,必敗無疑。故必須訓練步兵,加以楚國多沼澤山地,兵轉動進退,均較靈活,以己之長,攻彼之短,勝券即可在握。」
闔閭擊節而起道:「孫先生一語中的,請讓我敬你一杯,自此刻起,本王封爾為左將軍,與伍將軍共同主理兵員訓練,同圖霸業,將來有成,本王重重有賞。」言罷仰天長笑起來。
卻桓度在吳國的地位,就此給奠定了下來。
他終於到了一個全新的發展階段,回楚復仇的願望,露出了一線曙光,前途雖然仍是艱
阻重重,但這正是命途中的挑戰。
下卷
第一章 重會故人
公元前五一一年,周敬王九年。
吳王闔閭採取伍子胥和卻桓度的提議,以「彼出則歸,彼歸則出」的戰略,分師擾楚,
使楚軍疲於奔命。
公元前五一0年,周敬王十年。
吳軍攻楚之「夷」、「潛」、「六」三城,楚軍往救,吳軍還。吳軍又再攻「弦」,楚
軍往救,吳軍又退。
公元前五0九年,周敬王十一年。
吳軍攻越,大敗越師,使越人不得與楚聯手,吳國至此再無後顧之憂,伍子胥和卻桓度
兩人更是密鑼緊鼓,計畫大舉攻楚,兩國形勢危急,大戰一觸即發。
這天卻桓度在訓練吳軍的大校場上閱兵,吳兵車容整齊,進退井然有序,卻桓度心內滿
意,想起自己由一個對兵法一無所知的人,搖身一變成為天下聞名的兵法大家,直為春夢一
場。
卻桓度吩咐手下繼續練兵後,想返回將軍府休息,剛走到校場的門口,一群人迎面而
來,當中一人是夫概王,他身旁有位非常美麗的少女,一身武裝,嫵媚中帶有英氣,一對明
眸閃露著野性,大膽又充滿了挑戰。卻桓度每次見夫概王,幾乎部是在與吳王議事的場合
下,像這樣私下相見,還是破題兒第一次。
卻桓度急忙避在一旁,躬身施禮,這夫概王為當朝貴胃,勢力根深蒂固,即使闔閭經易
也不願惹他。
夫概王眼中寒芒電閃,掃視了卻桓度幾眼,卻桓度感到皮膚如被電火炙過,暗驚此人果
然不愧號稱吳越第一高手,功力驚人。
夫概王陰沉地道:「孫將軍兵法,天下皆知,未知劍法是否亦同樣可觀。」
他身旁眾親將一齊輕笑,顯出極大嘲弄。
卻桓度何等修養,毫不動氣,答道:「小將自幼即好習將兵之術,專講千軍相對之道,
兩人爭鋒,卻是疏忽得很。」這幾句話守中常攻,暗示不屑私人爭鬥,只重視千軍萬馬的攻
守爭雄。
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出自那美麗的少女口中道:「孫將軍此言差矣,若我現在提劍欲殺
將軍,未知你有何自保之道?」這幾句話充滿了挑戰味道,完全不把卻桓度放在眼內,眾人
又是一陣大笑。
卻桓度身旁的幾名親兵面現憤慨,連忙圍在他身前,顯然真怕這小姐出手冒犯。
夫概王喝道:「舒雅不得無禮。孫將軍請見諒,小女舒雅一向管教不嚴,故有此胡言亂
語。」他表面上雖似責怪女兒,語氣間卻無半點怪罪之意。卻桓度知道自己影響力日漸龐
大,招來此人嫉忌,今日此來,正是試采自己的實學和反應。
卻桓度道:「夫概王若無他事,小將便返家歇息,還請恕罪。」告了一個罪,率親兵離
去。
那少女的語聲遠遠飄來道:「下次再見之時,小女子定要請教高明。」又是一陣銀鈴般
清脆的笑聲。
卻桓度回到府上,吳王有信使到訪,原來晉國專使到來,要他出席今晚招待的國宴,卻
桓度略事梳洗,又匆匆往吳宮而去。
他的座駕馬車在途中遇到伍子胥的馬車,伍子胥請他過來坐上馬車,一同赴會。
伍子胥道:「大王前日閱兵後,甚為滿意。」
卻桓度忙道:「這主要是伍將軍一向訓練有素,小將追隨摩下而已!」
伍子胥對它的謙讓頗為欣賞。話題一轉,忽然問起今早校場的事情道:「聽說適才夫概
王與他女兒舒雅向你出言挑,你打算如何應付?」頓了一頓,見卻桓度沉吟不語,如他為難
之處,又道:「我也知道這事極難應付,除非由大王出面干預,這舒雅一向任性而行,儘管
夫概王也無奈她何。她年華雙十,但眼高於頂,貪她家世美貌來求親的,都給她用劍趕走。
這次她若要纏上你,的確令人頭痛。」
卻桓度道:「此女武技如何?」伍子胥苦笑道:「這才是真正令人頭痛的地方,舒雅雖
是女兒身,卻是天資卓絕,盡得乃父真傳,欠缺的只是經驗火候。而且她手中寶劍獻自越
王,由大王賜贈,劍名『越女』,鋒利之極,使她更是如虎添翼。」
卻桓度道:「伍將軍請放心,我自有應付之法。」他暗忖儘管以夫概王的絕世武技,也
末必能勝我卻桓度,區區利器死物,同足道哉!
伍子胥卻以為卻桓度為了安慰他而作出此言,提醒他道:「孫將軍萬勿以女子而輕忽視
之,我看你精神氣度,應是使劍好手,可是夫概王乃當今吳國第一高手,家傳之學,絕對不
能大意。」
卻桓度不想再談這個問題,問道:「不知今日晉國派來的專使是何人?」伍子胥說:
「這人名叫巫臣,他原為楚國申地的大公,後來為了一名美姬,叛離楚國,現在頗得晉室信
任。孫將軍,有何不妥?」原來他見到卻桓度臉色一變,這人一向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這
刻一聞巫臣之名,居然有如此反應,他那能不奇怪。
卻桓度道:「我只是想起另一件事。」車子倏地停在吳宮正門前。卻桓度暗叫僥倖,否
則也不知如何砌詞搪塞。
兩人下車進宮,晚宴擺在吳宮的翔空殿內,吳王的座席高踞殿左,客席設於殿右,兩邊
各有席位,出席的當然是吳國當朝的公卿大臣。殿心騰出大片空地,以供舞技雜耍等娛賓節
目的進行。
兩人早來了一點,只有大臣斗辛在殿內,跟著夫概王、白喜、子山和其他公卿陸續到
來。
又待了一會,吳王陪著一高瘦威嚴的男子,步入殿內,殿裡的樂工,連忙奏起絲竹管弦
之樂,禮節周到。這等儀式,在魯國是家常便飯,在這被視為蠻夷末開化的吳國來說,則是
極事鋪張,足見吳王闔閭對這次晉國來使的重視。
吳王一一為眾人引見,到卻桓度時,巫臣驟見卻桓度,臉上難以掩飾地露出一絲驚忡。
但巫臣不愧經驗老到,轉瞬臉容即恢復如常,裝作和卻桓度首次相遇,說了一番客氣話。眾
人都沒有留心,只有伍千胥沒有放過兩人的神情,似乎動了疑心。他何等樣人,先是卻桓度
聞巫臣名而色變,跟著巫臣見卻桓度時,又有異容,那能不動疑念?
各人分賓主坐定,照例又是說番客氣話,舉杯祝賀,跟著闔閭進入正題道:「此次巫專
使帶來令吾國鼓舞的消息,晉國有意與我建立聯盟,夾擊大敵楚國,這對於阻遏楚國橫行肆
虐,功德無限。」眾人立即響起一片道賀聲音。
卻桓度暗忖這必是巫臣遊說之力,不要說晉國出兵相助,只要晉國能控制北方諸國,不
插手於吳、楚之爭,已是天大的喜訊。
巫臣一陣長笑道:「我國國君英明有為,以天下和平共存為己任,楚國一貫欺凌弱小,
令尹囊瓦殘暴好戰,我國豈能不關心。」
闔閭道:「此次除了與晉國結成盟友外,巫專使特地從晉國帶來了戰車兵員,使我等能
對中原上乘車戰陸戰之術,一開眼界。」
巫臣哈哈一笑道:「這真愧不敢當,只是希望在這交流下,兩相參詳,以增對付楚人的
勝算。」巫臣原為楚人,這時的國家觀念,並不強烈,反之家族的觀念,血濃於水,遠較國
家為重,所以巫臣矢志滅楚,在當時是毫不稀奇。
巫臣跟著又道:「這次我受國君之命,在戰車之外,特地從我國精選歌舞妓十人,來此
獻藝,請各位欣賞。」說完一拍手掌,殿後一片絲竹鐘聲,十名身材曼妙,聲色俱全的美
人,走進殿內載歌載舞,果然是千中挑一的美女。
卻桓度估計這些美女氣質高貴,想來都是中道破敗的大官貴族的後人,被收作女奴,看
來這次晉國,非常重視這次聯盟。
歌舞完畢,美女輕快退出殿外,殿內的男子都泛起色授魂與的表情。美色的力量的確龐
大,連闔閭也不例外。
巫臣道:「這批美女,精擅歌舞之道,對於私房恃奉,尤有專長,是此次我出使貴國的
一份禮物,請大王笑納。」
闔閭仰天一陣長笑,顯然對這份厚禮歡暢非常,尤其聽到這批美女精於床第之道,更是
心花怒放,男人一談到這類問題,距離立即縮短不小。
闔閭道謝過後,略一遲疑,將其中八人,分贈群臣,卻桓度也分得一個。
卻桓度心念電轉,暗想這闔閭若能將十名美女一齊贈予手下,這等胸襟,足當天下霸主
無疑。可是此刻既遲疑不捨,而闔閭自己又多佔一名美女,異日遇上利慾引誘,難保便要壞
事。這時他已給闔閭下了一個評價。
他望向伍子胥,雖獲贈美女,卻是毫無歡容,卻桓度知他全心全意,放在報復楚國殺父
殺兄之恨,其他一切,全不在乎。心中一動,想到這種完全被仇恨佔據的情緒,也可以像色
欲般使人疏忽其他。
晚宴繼續舉行不表。
宴會在子時初結束。
卻桓度回到私邸,是丑時中。
剛步進大廳,手下親信來報有遠客在偏廳等候。
卻桓度心中一動,連忙步入偏廳。
一健碩的男子卓立廳中,一面風霜,臉上有一道由眼下斜落至唇角的刀疤,見到卻桓
度,眼中露出激動的神色,淚花隱現。
卻桓度揮退左右手下。
那人噗的一聲,跪了下來。
卻桓度慌忙扶起道:「現在時勢不同,本長你不須如此。」原來竟是最初護送卻桓度逃
出卻氏山城,後因躲避敵人追殺而分手的卓本長。
卓木長是應召而來的,但兩人這次相見,恍如隔世。
卓本長道:「主公!」他仍然在非常激動的情緒裡,反而不知從何說起。
卻桓度非常瞭解他的感受,想起不知不覺,兩人分開了差不多五年有多。為了緩和卓木
長的情緒,卻桓度淡淡問道:「現下各人境況如何?」那時隨他們一齊逃出求生的,幾近百
人,他們現在情況如何,自然是這身為他們主公的卻桓度最關心的問題。
卓本長臉容一整,情緒漸漸平復,他也是精明冷靜的人,只是剛才乍見卻桓度,又一直
以為他已死去,才如此激動。
卓木長道:「當日我們分散逃走,遵照主公的吩咐,在各地隱姓埋名,從事各種行業的
發展,不少人已變成行業裡的出色人物。想不到我卻氏不單兵法行,從商也行。」說到這
裡,微微一笑。
卓本長續道:「我逃在銅綠山,在那裡從事亦金的開採,亦卓有成就。」
卻桓度微微笑道:「一向都知你算盤厲害,若說你從商不賺錢,我第一個人不相信。」
卓木長道:「我待形勢安定下來,便利用卻氏獨有的手法,聯絡各人,因為怕被中行識
破,所以全部使用新的聯繫方法,終於找上五十二人。主公!有一件事我一定要讓你知道,
就是這五十二人裡,沒有一個人不在這五年中刻苦練劍,等待你回來帶我們復仇。」
卻桓度心下感動,暗忖這批人均是卻氏精銳,且正值盛年,如果能痛下苦功,這批子弟
兵的力量,真是龐人驚人。這便是自己的班底。
卓木長的語聲繼續傳入耳內道:「大家都是有心人,所以這五十二人之中,有部分人更
控制了一些地方的幫會和勢力。況且我卻氏數百年基業,勢力深入楚國各地,我又由各地密
召集和我們有親密關係的壯丁,在銅綠山集中訓練,現在可動用的人手,足有五百之眾。」
卻桓度擊節讚賞道:「本長,你這樣一來,省卻我很多無謂工夫。現在吳、楚大戰一觸
即發,我一定要有可以信任的人手,在大戰前完成兩個任務。」說到這裡頓了一頓,陷入了
沉思裡。
卓本長打量這位自幼一同長大的主公,俊偉的面龐,威四射,深具大將主帥的氣度,心
下欣慰。
卻桓度抬頭望向草本長,眼中寒芒閃動,道:「有兩個人,我一定要在吳、楚決戰前先
行宰掉。」
卓木長眼中閃過仇恨的光芒道:「其中一個必是中行,這叛徒我一直在密訪尋他的行
蹤,據最新的消息:這賊子應在長城附近的泌陽,第二個人還請主公賜知。」
卻桓度道:「第二個人就是襄老。」
卓本長全身一震,襄老名動楚域,殺人無數,雖被千千萬萬人恨之刺骨,仇家遍地,卻
仍然屹立不倒,這人的可怕,可想而知。
卻桓度道:「這兩人我必須盡速解決,你派出手下各人,把他們的行蹤,鉅細無遺地告
訴我知,讓我潛入楚境,手刃此兩人。」
他說話充滿自信和威嚴,草本長雖想出言勸阻,話到口邊,始終說不出來。
卻桓度如何不知潛入楚境的凶險,但如果將來對壘沙場,被這兩人識破自己的身世。那
時後果就不堪設想了。所以這次特別密遣親信潛入楚地,通過一年來種種聯絡手法,才找上
卓本長。
兩人一番相讓,密定來日計策,直到天亮,卓本長才匆匆離去。
卻桓度待卓本長走後,精神興奮,睡意全無,信步踏出宅門,沿著外面的大路,隨意走
著。
晨光熹微,道上行人稀少。
就在這時,背後響起一褲蹄聲。
卻桓度心中一動,知道麻煩來了。
原來蹄聲響起時,是在身後二十文處,來人應是在該處策騎等待,見卻桓度出來,才飛
騎追至。
其次這追騎一路加速,卻桓度估計,當追騎來至身後時,剛好是這匹馬最高峰的速度。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在如雷的奔馬聲中,隱隱傳來金屬在空中顫動的聲音,卻桓度
高度靈敏的聽覺告訴他,騎者手中持著的,應該是長戈或長戟那一類攻堅的硬兵器,而且一
定是高舉馬前,斜指半空,才會發出這樣奇怪的異饗。
卻桓度步速不增不減,依然悠閒地向前緩步前行。 追騎迅速接近。
十丈、九丈、八丈……卻桓度看見迎面來的行人,眼中現出恐懼的光芒,紛紛躲到一
旁。
背後金屬顫動的異響,忽地消去。轉變為破空的響聲。這等轉變極為含蓄微妙,只有像
卻桓度這種受到家傳「守心」之術訓練的高手,才可以感應得到。
卻桓度微微一笑,這響聲的轉變,表示敵人的矛尖,從斜指變成平指,直向他卻桓度的
背脊刺來。
六丈、五丈、三丈……卻桓度心中一塵不染,整副精神集中在背後的追騎上,他雖然從
沒有反首回顧,但背後每一下馬蹄聲、矛尖每一下顫動聲,都是了然在胸,鉅細無漏。
二丈、一丈……急騎帶起的勁風,吹得卻桓度全身衣衫揚起。
後面橫空一聲怒喝,金屬破風之聲大作,敵人手中利器,迅若急雷地直往自已背後刺
來。
卻桓度感到敵人利器的勁風破體而至,無論在手勁、角度、位置的拿捏,都當得上好手
之列。
卻桓度一言不發,身形一閃,長戈已給他夾在肋下,掠向一旁。
健馬擦身飛過,那騎士也是了得,危急間鬆開持戈的雙手,打了一個仰,又坐直身形,
沒有給卻桓度拖落馬下,但已是狼狽不堪。
那人直掠出去,邊走邊嚷道:「我是代舒雅小姐教訓你的。」語聲隨著遠去,人騎只剩
下一點影子。
卻桓度啼笑皆非,這等初生之犢,自己若非不想招惹事端,即使來上十個,也早命喪黃
泉,還要這樣大言不慚。
取下左肋夾著的長戈一看,上面鑄了個寧字,心中迅速想起白喜手下大將寧重謀,不知
這年輕小伙子和他有何關係。
這時手下幾個親隨氣急敗壞地趕了上來,連連請罪。
其中一個親隨道:「這是寧重謀的三公子寧聲,是夫概王女兒舒雅的追求者之一。」
卻桓度恍然大悟,心想這舒雅糾纏不清,令人頭痛。兼且夫概王在吳國另成一股勢力,
只要吳王闔閭稍有失著,便會取而代之,自己夾處其中,情形危險複雜。
第二章 名劍越女
當日下午,春陽高掛。
在吳國都城的大校場上,集中了吳國的文武重臣,自闔閭而下,全部到齊。
校場邊搭了一個高台,闔閭、夫概王、白喜、伍子胥、卻桓度冒充的孫武等,一齊伴著
晉國來的專使巫臣和其他一眾武將文臣百餘人,在高台上排列坐好,觀覽校場下正要進行的
晉國車戰示範。
校場四邊圍滿了吳兵,雖然有上萬兵員,卻是鴉雀無聲,顯示出精良的訓練一陣馬蹄聲
和車輪聲,從校場東面的入口響起,一隊戰車衝出,井然有序,轉眼在大校場空地的東面打
橫一字排開,共有七乘。
這些戰車每乘都以四匹披甲的戰馬拉動,獨轅,兩輪,方形車輿,長谷,寬約十尺。
每乘車上有三人,主要的戰士站在左面、全身甲胃,以皮革為主,再綴以青銅護器,千
執長達丈八的鉤戟,地位較次的戰士居右,兩個戰士中間的是御手,負責駕御戰車。
戰車上除了甲盾外,還有中間橫懸的戰鼓,隨風飄揚的戰旗則斜掛在車尾,有軸的頂端
安有尖刺,大大增強了殺敵的能力。
七乘戰車在校場上列出陣形,好不威風。
吳國一向多湖和沼澤,對車戰運用可說一竅不通,見到這樣的架勢和裝備,均覺心顫神
蕩。
巫臣環顧吳國君臣,見到除了闔閭、伍子宵和卻桓度等有限幾人外,餘人顯然都為戰車
的氣勢所懾,心下大感滿意,向闔閭道:「大王、此次小臣來此目的,是希望能把北方車戰
之術的精華引進貴國,以能發揚光大,在戰場上一殺楚人的威風。」
闔閭呵呵一笑道:「貴國好意,本王怎會不知,還望巫專使詳細介紹,令我等野外之民
一開眼界。」
巫臣微笑道:「在他們示範不同的車戰技術前,我首先要約略述說一下這種戰術的大
概。戰車是平原會戰的無敵武器,機動性大而靈活,戰鬥的過程,主要是分遠射、錯谷格鬥
兩個部分,通常都是以一線橫列作戰,就像現下的陣勢。」
說到這裡,忽地一聲暴喝。
校場上七輛戰車上的戰鼓一齊響起,七名御者揚聲大喝,七乘戰車一排衝出,車輪和校
場的沙石摩擦,發出吱吱的聲音,塵土揚上天空,衝到看臺前。
戰車上的武士手中的丈八鉤戟,一齊向前急剌幾下,煞是好看。
戰士們在戰鼓聲裡,運氣揚聲,便像千軍萬馬縱橫殺,使人熱血沸騰。
銅戟在陽光下閃爍生輝,觀者幾不能睜目。
晉國車戰之術,果然不同凡響,難怪能與楚國分庭抗禮,平分春色。
夫概王雙目閃著興奮的光芒,道:「巫專使,貴國車戰的確高明,我國若能學上一二,
那還怕楚國不低頭。」
巫臣仰天大笑,意氣風發。
其他吳國大臣紛紛點頭,只有卻桓度和伍子胥默然不語,毫無贊同的神色。
這時戰車越過看臺,到了校場的另一邊,又轉了回來。
七車二十八匹馬,踢起滿場塵土。
全場響起一陣陣驚歎的聲音。
眾人紛紛向巫臣發問,由戰車的製造到戰士的訓練,無不在詢問的範圍內,夫概王更是
發問最多的一個,顯示了各人的濃烈興趣。
反而卻桓度這兵法大家,微笑不語,只像是個陪客,不時和其他文臣閒聊。
吳王闔閭看在眼內,心中一動,也不言語。
白喜走近卻桓度身旁道:「孫將軍,今晚由夫概王親自宴請巫專使,我倆身為陪客,最
好早一點到達。」
卻桓度道:「這個當然。」
白喜道:「橫豎順路,不如我的座駕經過孫將軍的府上時,和將軍一同赴會,豈不有
伴。」
卻桓度怔了一怔,白喜與夫概王一向合得來,和伍子胥則不大和睦,這次相邀同往赴
會,看來也不會是什麼好事。況且今晚夏姬必會出席,到時也不知是什麼一番局面,再加上
夫概王的美麗刁蠻女兒舒雅,卻桓度一想起頓時頭也大了好幾倍。
他想了想,口上連忙應道:「能得白將軍作伴,那就最好不過了。」
自喜欣然而去。
闔閭這時走到卻桓度身邊,低聲道:「孫卿似乎對這戰車另有看法,木王說得對不
對?」卻桓度連忙恭身道:「小將豈能瞞過大王法眼,不過這時並不適合談這方面的問題,
小將和伍將軍近年來銳意在武器和戰術上加以改革和發展,大王若能抽空,請隨時審核。」
闔閭雙目精光一閃道:「就明天如何?」卻桓度道:「謹遵王命。」
兩人相視大笑起來。
卻桓度知道最重要的時刻將要來臨,若能在明天令闔閭對他們訓練的戰陣武器生出信
心,才可使這雄心勃勃的吳王敢向稱強天下的楚國挑戰。
即將來臨的困難,卻是這麼多和不易解決,包括了私人恩怨、兒女之情、權力之爭和戰
場上的生死勝敗。
黃昏時分,白喜果然驅車前來和卻桓度齊赴由夫概王作東道主,宴請晉國來使巫臣的晚
宴。
這個宴會有卻桓度最想見但又是最不欲見的絕代尤物夏姬。
自從長江一別,卻桓度一直將此夢縈魂牽的美女,埋藏心底,這刻再要相見,卻須視同
陌路,令人心碎。
還有那既刁蠻又動人的夫舒雅,不知又會弄些什麼把戲。
剛好這時白喜望向車外,欣賞風景的眼光收了回來,注視卻桓度道:「孫將軍,聽說你
每天清晨都起來練劍,想必是此道高手。」
卻桓度心下一震,暗忖自己練武之事極端密,這白喜居然隨口道來,自然含有警告自己
他的耳目靈通,不知自己的事他還知曉多少?口中若無其事的答道:「小將自幼身體多病,
所以遵照先嚴吩咐,每天早起舒展一下筋骨,那當得起練劍兩字。」
白喜莫測高深地一笑,不再追問。
一時間兩人沉默了一會,好在白喜態度從容,二人間的氣氛相當輕鬆。
卻桓度心想自從得到孫武的十三篇兵法後,這幾年一直致力於把兵法融入劍術內,最明
顯的變化,就是精神愈趨內藏不露,所以連伍子胥這武學的大行家,亦當自己是普通好手,
為舒雅向自己挑而擔心,估量白喜雖然知他每天練劍,也不放在心上心下稍安。
白喜話題一轉,談起巫臣來,道:「這次若能藉著這個機會盡得晉國車戰奇技,吳國之
興,應該是指日可待。」
卻桓度微微一笑,並不答話。
自喜神色怪異,問道:「孫將軍難道不認為晉國車戰之術,足可與楚國分庭抗禮嗎?」
卻桓度正容道:「恰恰相反,我認為晉國車戰之技,比之楚國,只高不低。」
白喜道:「若是如此,為什麼你今天在校場檢閱晉軍的操演時,似乎毫不感興趣」卻桓
度心想這才是你要問的問題。今日自己的態度,當然瞞不過這經驗老到的白喜。
卻桓度答道:「楚國國力十倍於我,在車戰上有極優良的傳統,如果以車戰對車戰,不
啻以己之短,對別人之長。況且一輛戰車的製造,耗時良久,動輒要多月的時間,方今我國
國勢大盛,若不能把握時機!實令人扼腕長歎。」頓了一頓又道:「戰車沉重笨拙,只適合
馳騁平原荒野之地,兼且轉動不便,在多湖泊沼澤叢林之處,等同廢物。況且駕御極端困
難,輪大輿短,轉動不靈活,又是單轅;而用縛在衡上的軛駕馬,全靠馬來控制四匹奔馬,
只是「御者」的訓練,便不是一蹴可就的事,如何可與有數百年傳統的楚國在這方面爭
雄?」白喜一時沉吟不語。
卻桓度不期然有點欣賞此人。他雖然一向和夫概王結成陣線,卻絕非只爭意氣之徒,若
他身形雄偉,面相非凡,亦令他惺惺相惜。
白喜抬頭道:「然則孫將軍又有何制勝之道?」卻桓度剛要回答,馬車倏然而止。原來
到了夫概王的府第。
兩人停止對話,一同下車。
踏出車門,卻桓度眼前一亮。
夫概王府遠在北郊,卻桓度忙於練兵,還是第一次來此。以往多次經過,都是在高檔外
遠遠觀看,這樣身在其中,當然又是另一番光景。
王府依山建成,面積廣闊,有內外兩道城垣,團團圍住。
外城牆的四角,建有鐘鼓樓,每個高達六丈,監視著城外每一個方向。
城牆厚達一丈,可供駿馬住城牆上馳跑。
卻桓度暗忖:只是這王府的建設,便可以推斷夫概王野心不小,這人手下家將多達五千
之眾,佔了吳國總兵刀一成有多。這王府又憑險而,易守難攻,異日必為吳王闔閭的心腹大
患。
進入內城牆後,一道近百級的石階沖空而起,直伸往山腰的王府主宅。位在整個建群的
中央,是一座建造於兩文的高台上的建物,由前、中、後三座宮殿組成。
王府前又有門殿數座,左右樓亭隱隱,氣象萬千。
卻桓度心內讚歎,這樣的建,儘管齊、楚諸地素以文明見稱的國家,也屬罕見,這夫概
王絕不能輕忽視之。
日落西斜,王府左側的天際萬道紅霞,把夫概王府襯托得如神仙宅第。不知為什麼,卻
桓度忽然想起找自己麻煩的舒雅。
怕只有追樣的地方,才配得上這樣秀美嬌靈、武藝出眾的美女。
卻桓度和白喜兩人,在四個侍衛引導下,緩緩踏上直通王府大門的石階。
忽地一陣馬蹄聲從左側傳來,以極高的速度,直向兩人立身處奔來。
兩人自然回首側望。
數騎從王府側的樹林奔來,當先一名女於,全身緊裹在銀光閃閃的武士服內,英氣迫人
裡帶著無限嫵媚,不是夫概王的掌上明珠舒雅還有誰?
背後是四名年輕俊偉的男子,當日早上從背後襲擊卻桓度被奪去長戈的寧聲,赫然在
內。
眾騎士背上都掛著長弓箭筒,一看便知是狩獵歸來。
舒雅領著眾人奔到卻、白兩人身前丈許,才驀地一抽馬,整只駿馬人立而起,示威似地
作兩人面前立定。
後面數騎亦立時顯示出御者的精湛技術,同將急奔的健馬勒定,一陣馬嘶和噴氣的聲
音,頗具威勢。
舒雅一陣嬌笑,雪白的俏臉掠過得意之色。伸手一拍背後,原來馬股上縛了一隻中箭的
黃鼠狼,向白喜道:「白將軍,你看舒雅的收穫。」她眼尾也不望向卻桓度,像是他並不存
在那樣。
白喜大笑道:「恭喜小姐的箭術更上一層樓,這一箭剛好透頸穿過,吳國箭術之精,除
了夫概王外,當數你了。」
舒雅又是一陣嬌笑,像朵盛放的鮮花,她身旁的其他男子,無不看得發呆。
舒雅精靈的目光,一溜轉到卻桓度身上道:「原來是這位只懂兵法卻不懂自保的大將
軍,今天肯駕臨寒捨,真是令蓬蓽生輝。」語氣充滿譏嘲。
她身旁的男子發出笑聲,唯有那寧聲笑得很是勉強。
卻桓度豈會和她一般見識,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白喜望向卻桓度,做個無可奈何的表情,表示他拿這個刁蠻公主沒辦法。
卻桓度心下暗讚白喜一聲,白喜這表情勝過千古萬語,既不會觸怒舒雅,亦使他卻桓度
難以發作,不禁對他作出更高的估計。
舒雅被卻桓度從容自若的神情激起怒火,面容一沉道:「孫將軍,你若非整日只顧著講
千軍制勝之道,就不至於今早無能自保了。」
卻桓度一愕,旋又釋然。
原來他看到寧聲面容尷尬,垂首不語。恍然明白寧聲為了在舒雅面前保存顏曲,將今早
的事情扭曲,指敗為勝。
白喜眉頭一皺,覺得舒雅言與過重,正要發言。
卻桓度一伸手,阻止白喜為他出頭道:「夫小姐名震男方,末將技低位微,何能自
保。」他的口氣似乎謙遜,神態上卻是毫不在乎,把正要發作的舒雅弄得苦無藉口。
舒雅眉頭皺了起來,黑剿鋤的大眼睛在俏面上轉了兩轉,忽地一抽馬頭,兩條修長的大
腿一夾馬腹,駿馬一聲急嘶,放開四蹄筆直的朝卻桓度衝來,一把鋒芒四射的長劍,握在手
中。
卻桓度精神集中在她手上的長劍,這就是著名的「越女劍」。據說出於越國鑄劍大師歐
冶子的妙手,精鐵打成,更勝他以前得自父親的銅劍「銅龍」。
「越女劍」破空畫出一道美麗的弧線,隨著駿馬衝近,向卻桓度面門刺來。
這一劍來勢兇猛,但在卻桓度眼中,卻知道舒雅留有餘力,非是要一劍將自己幹掉,當
然他也不可以排除夫概王藉著女兒把自己宰了的可能性,事後只要夫概王親自請罪,吳王也
莫奈他何。
他可以詐作驚怕,例如滾下台階避過,但只要這是傳了出去,必然大損自己在軍內建立
的威信,目下唯有押他一注。
卻桓度卓立不動,眼前寒芒一閃,長劍在眼前一寸滑開,健馬在身邊擦過,馱著舒雅奔
上台階。
舒雅的聲音遠遠傳來道:「孫將軍若要求自保之數,可拜我為師。」連人帶馬,衝入了
大門內。
卻桓度環顧眾人,看到白喜面上一絲驚容,剛正逝去。心下一凜,知道高明的白喜看出
了自己驚人的眼力和膽量。
其他一眾青年面上現出了尊敬的神色。
第三章 王府夜筵
白喜和邰桓度並排而上.。
還未步上大門前的平台,夫概王迎了出來。
桓度心下恍然,,知道這次白喜約自己早來一步,,內中實有別情,,看來這次夫概王是
要爭取自已加入他的陣營,,進而推之,,這人應當有著取吳王闔閭而代之的野心,。
夫概王一點也不提舒雅,,客氣幾句,,領著桓度去參觀他龐大的府第,,自喜告個罪,,
不知轉到那裹去了,。剩下、夫兩人,,在幾個親兵護衛下,,四處漫步.。
夫概王態度謙恭平和,,一反平日的狂傲,,引邰桓度並肩走進大殿東面的長廊,,邊走
邊道:「孫將軍還是第一次來本王處,一定要參觀武藏室。」他說話威猛沉雄,令人生出屈
服相從的意向,正是天生的領袖之材,難怪能在闔閭之外,成為第二號強人。
長廊和另一座偏殿相連,兩人在長廊並肩走著,在大陽的餘暉下,兩旁殿宇樓台,美不
勝收。
來到偏般的門前,四名赤肩穿著護胸鎧甲的力士,分立兩邊。
桓度眼光何等高明,看到這四人全身體態勻稱,氣勢強凝,心下一懍。原來普通人是右
手或右腳較粗壯,又或反過來左大於右,即是說一定有某部分是比較有力和靈敏,但若是像
桓度這個級數的高手,全身無一不是最強和最靈活的武器,就會發展均勻,可以應付任何角
度的突襲和進攻。因此當桓度驟見這四人,便從他們的身型氣度上,觀察出這四名赤膊力
士,都是可被選入特級高千的行列。
桓度面上神色不變,掩飾了內心的震動,以免夫概王察覺出自己眼力銳利,從而推惻出
他的成就。
桓度尤其震驚的是,從未曾聽過伍止胥或任何自己的手下提起過這樣的四個人。因為這
樣的高手,能有一個,也足以造成聲勢,成為吳國著名人物,現在一下子出現了四個,依然
不為人知,這大概王的真正實力確是令人震駭;更為可怕的是,他表面的粗豪狂妄,看來是
一層煙幕,使闔閭等不存戒心。照這四個高手的深藏不露來說,顯然是應該對他另作估計
了。
可以說是夫概王低估了桓度,如果他知道桓度能從這些許的跡象,推斷出這個結論,心
中必然後悔。
夫概王也不見有任何指令,最近殿門的力士倏地推開兩扇以銅片嵌成一個獸頭的巨大木
門。
在力士的推動下,大木門輕若無物,桓度卻知道,每扇木門最少需要百斤之力,才可以
推動,這種舉重若輕,才是難得。
大門推開,殿內燈大通明。
桓度心忖這次參觀「武藏室」,是針對自己的一次安排,以他估計,他桓度成為了夫概
王一是招攬、一是消滅的一個人物。這當然是他在吳國的表現,對他夫概王造成威脅的力
量,斷不能容他站在閭那一條陣線,所以這次的交手,非常重要。
他如果不能讓夫概王對他不起排斥之心,往後的日子,便會變成和夫概王的明爭暗鬥。
兼且這夫概王實力龐大,連吳王可能也會因為不想吳國內戰而寧願犧牲他桓度,那就是
桓度最不想見到的局面了。
大殿內明如白晝,擺著一列一列的兵器架,使人仿似進入了一座兵器的森林內。
其中一個角落放置了幾輛戰車,更使人見而神往。
夫概王帶桓度在兵器架林內穿插慢步。
夫概王隨手取起一個銅鑄的胃,這種青銅鑄成的護體器物,是當時的極品,一般將士,
只穿皮革製成的甲,能在重要部位加嵌銅片,已是很了不起,銅胄只有君王大公方可擁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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